翌日清晨,奚茗早早就起床收拾起來。穿上昨夜發的紅色武服,腰間纏上長短、粗細各不相同的三條繩索,拿著木劍就出了門。
做好一切硬件準備和要受傷的心裡建設後,奚茗吐出一口濁氣,隨同久裡來到了衛景離麾下率衛的校場——慈雲山。此時的慈雲山早已是旌旗飛揚、率衛濟濟的場面了。清字營總計二百七十三人,作為衛景離手下直接調遣的部隊,高手自是不少。如今這二百七十三人又被分成攻、守兩方,攻方著紅衣,守方著黑衣。奚茗美目一掃,便大概知曉了黑色守方的領導者——和昨夜打探出來的一樣,果然是朱雀旗旗長持銳。
持銳,衛景離手下清字營裡最得力的悍將,有以一敵三之能。奚茗遠遠望著正在給圍聚起來的黑衣方陣作部署的持銳,心想這發小果真越來越厲害了,作為清字營裡年紀較長的成員,確實很有威信。
奚茗環顧四周,不禁感歎,這就是溪字營,這就是政治的附屬品。
如今陵國作為咸寧大陸上最為強大的四個國家之一,朝堂風雲已然不僅僅影響著未來陵國的政治走向,也時刻受到其他諸國的關注,這些焦點中有一項就是未來大統的繼承人。當今聖上乃是陵國第四代君主衛稽,已過知天命的年紀,加之近幾年其身體並不是十分硬朗,頗有老相,這皇位之爭也就自然而然從暗處轉到了明處。
衛稽膝下有五子八女,其中大皇子衛景乾是當朝王皇后所生,雖未被冊封為太子,但是縱觀其嫡子出身、立長為先的原則,衛景乾成為儲君人選似乎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但這大皇子長到如今三十歲仍舊只被封做顯王、與其弟平起平坐倒是讓觀局者摸不清頭腦。有人說是因為當朝皇帝深覺大皇子為人乖戾彰顯並非儲君的人選,是以僅封做「顯王」;又有人說是因為七年前紫陽鍾家滅門慘案是大皇子所為,其目的是為了打擊自己最大的奪儲勁敵二皇子,而這就加劇了皇帝對其的不滿,徹底打消了立大皇子為儲君的念頭。
再觀其他皇子。二皇子衛景元年二十有八,只比大皇子小了兩歲,雖其母僅是從二品的寧昭儀,但是比起大皇子來算是深得皇帝心。這二皇子因其性格內斂清高,行事穩重,又喜好舞弄墨,是以被封做靜王。
三皇子衛景亨二十有四,封做誠王,與最小的五皇子衛景貞為同胞兄弟,同出皇帝寵妃馬淑妃。這衛景亨的母親雖然正沐恩寵,但是據說本人散漫隨性,反倒遠離朝堂政治,整日擺弄花鳥魚蟲,偶爾還會與衛景元交流書畫心得,這便讓本想支持其爭奪帝位的官員自動棄了權,然而也有當朝官員是衛景亨的堅定擁躉,說他隱忍不發是潛在的王者,不過眾說紛紜,事實究竟如何也不是奚茗這個小小率衛能看得通透的。而其弟衛景貞今年還不滿十二歲,少年懵懂,還未封王。
再觀衛景離,大陵四皇子,當今容王,雙十年華,其母為已故從一品的劉夫人。這容王在大小官員眼裡乃是一溫潤公子,性情爽朗雍容、與世無爭,在女眷宮女們眼裡則是一位用陽光般笑容秒殺萬物的翩翩君子,神態俊逸脫俗,又不居高自高,真真的少女殺手。只不過其母劉氏本是一屆小官宦家庭出身,雖長相貌美無雙,卻不諳後宮爭鬥,自動疏離榮寵,整日青燈古佛,故僅得衛景離一子,且在十四年前便身染惡疾故去之時才被皇帝從昭容加封為夫人。這些年衛景離全依仗二皇子和其官居侍中的舅舅劉垚的照顧與教導,雖並未在朝堂中嶄露頭角,但也沒到像大皇子那般令皇帝失望的地步。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奚茗嘲笑似的揚起一邊的嘴角。自從她見到衛景離的第一面開始,她就知道這個傢伙不是那麼簡單,什麼翩翩佳公子,什麼出落凡塵真仙人都只是人前的戲劇罷了。這個傢伙在她眼前可不是什麼知書達理的好少年,這傢伙會對著她擰眉毛,會怒視她,會喝令她為其端茶送水,甚至會沒事找事地尋她找茬吵架……哼哼,死小鬼!奚茗狠狠地想,如果不是自己當年戰訓從馬上摔下來,她也許永遠不會見識衛景離的真面目吧。
那還是奚茗成為衛景離門人的第一年,一年的辛苦訓練幾乎將她全部的意志消磨掉了,到了戰訓考馬術的時候,奚茗毫不意外地在百馬衝撞中狠狠摔下,在慈雲山下的校場上連打了好幾十個滾才被飛身而來的久裡抱住,雖然命大地沒有被其他的馬匹踩到,卻也是蹭破了衣衫,磨破了皮。於是毫不意外地,奚茗獲得了戰訓最後一名的成績,和高居榜首的久裡遙相呼應。
那天衛景離來到奚茗的房間,對著躺在床上裝死的奚茗說了自回到上都一年來的第一句話——「夠了,勿要裝死,起來。」聲音和往常一樣清越好聽,語調卻不帶任何感情,至少在奚茗看來是如此。
奚茗很識時務地睜開圓溜溜的眼鏡盯著坐在自己眼前的衛景離,只見衛景離微微一笑,道:「看來鍾家後人也不過如此,意氣風發倒是不錯,本事麼,可沒有幾兩。」
「你想說什麼?你今天要是專程來諷刺的呢,說完就趕緊給老娘滾,要是來看笑話的呢,看夠了也就請離開,恕不奉陪!」奚茗條件反射式地在衛景離的諷刺之下「蹭」一下坐了起來,瞪著衛景離就是一陣挑釁的言辭。
衛景離聞言眉毛微蹙了下,想必至今還從未有人如此大膽敢對自己下這麼赤果果的逐客令。衛景離調整下表情,再次面帶微笑,這回帶了點戲謔語氣地說道:「哼,我今天來即非看笑話,又非諷刺而來,而是給鍾姑娘你一個建議。」
「建議?」奚茗狐疑地回望過去。
「沒錯,是建議,」衛景離欺近床沿,附身貼近奚茗,「你不適合武道的訓練,我聽過你唱曲……」
「所以呢?」奚茗默默嚥下口唾沫,心跳也因這麼一個美少年毫無預警地入侵自己的私人空間而加速跳起來,衛景離平緩的呼吸打在她的臉上,烤紅了周圍的肌膚,奚茗不禁暗自罵自己真夠丟人,竟然被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搞羞澀了!
「所以,我要讓你修習琴棋書畫,」衛景離伸出食指勾起奚茗小小尖尖的下巴,極度曖昧,道,「我要將你培養成一代風華……」
「然後把我當做歌姬舞姬獻給你的對手成為你的線人?」奚茗的理智佔據了上風,做在世貂蟬?省省吧!奚茗嫌惡地打掉衛景離的手反問道。
「果然聰明,」衛景離直起身子,重新坐回到桌几旁,「你認為如此可好?」
「放屁!」奚茗的韌勁一股腦全襲上頭腦,說話間沒了分寸和顧忌,只當是自己即將被賣掉前為操守所做的全力掙扎,她怒道:「難道你衛景離實現自己野心的手段就這麼令人不恥麼?!」
「你說什麼?!」衛景離停下端茶的手,盯著奚茗一動不動。
奚茗看到衛景離的反應,就知道自己所料不錯,膽子更加肥了起來,掀開被子就跳下床,學著衛景離的樣子欺近他,小小的腦袋在衛景離耳畔輕聲吐出一句:「那個位子,不是一個歌姬舞姬就可以幫你拿到的。」
衛景離身體震顫一下,回過頭牢牢鎖住奚茗含笑的眼,道:「你……」
「你不用驚訝,自古奪嫡的事情是再自然不過的,人之常情,可以知曉也,」奚茗冷笑一下,繼續道,「你表面上是翩翩公子,致上對下都是圓滑至極,除了你舅舅劉垚暗中輔佐你,恐怕亦是你刻意製造的表象吧?」
衛景離抓住奚茗纖瘦的肩膀,狠狠道:「你究竟是誰?!」
奚茗趁熱打鐵道:「我?主上可真健忘啊,奴才可是鍾家遺孤鍾奚茗啊。」奚茗故意放慢了語速,繼續道:「不過,也是能夠幫助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的人。」
「你?」衛景離冷哼一聲,緩緩放開捏住奚茗的手,恢復了泰然自若的神情,端起茶杯,吹開表面的茶沫,閒閒地道:「你憑什麼這麼認為?」
奚茗料定衛景離會這麼問,便徑直坐到衛景離對面,自沏了一盞茶,呷了一口,並不直接回答:「難道你就不奇怪今天戰訓的那匹馬是怎麼死的嗎?」
衛景離這才想起來,今天戰訓時鐘奚茗所騎的馬匹本已失控,追著翻滾中的奚茗就跑,待到奚茗被久裡抱住停下來,那匹馬已是將至,然而馬兒卻在距離他們幾米遠的距離處突然倒地。他也奇怪過,還派專人查過,據報說是馬的前胸被一個長三寸的鐵箭頭穿胸而過,傷口之深令人不由讚歎是弓弩高手所致。
「是你?」衛景離有些驚奇,「你用了什麼法子能讓創口如此之深?」衛景離仔細打量了眼前這個入營才一年的八歲女童。
「所以我說,我能夠幫助你。」奚茗頗有自豪感,要知道縱然這衛景離再腹黑,也還是抵不過科技的力量。
「那麼,你又為源何要助我?」
奚茗坐直了身子,收起戲謔,鄭重道:「因為我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在這裡活著的理由。」沒錯,一個除了久裡外的理由,否則這個世界太過蒼涼,自己的生活太過乏味。
「活著的理由?」衛景離認真咀嚼著這句話,揚了一下好看的眉梢,突然抬起頭對著奚茗就是一個大大的微笑,「你真的只有八歲麼?」
奚茗沒有回答,僅僅回報以一個同樣巨大的笑容。
於是,奚茗就這樣留在了清字營,從那時起衛景離也開始將他的野心展露在她的眼前。然而衛景離一直到離開都沒有繼續追問奚茗到底是用什麼法子將馬匹殺死的,轉身離去的時候,他低笑自語道:「有意思。」
「喂!」奚茗望著將要離去的衛景離的背影,突生一股憐惜之情,禁不住道:「有的時候放下禁錮會活的更快活,偽裝只能讓自己更空虛。」
衛景離的背影震了震,終是什麼都沒說,衣袂翩然,絕塵而去。
那算是一個比你多經歷過十年的姐姐的忠告吧。奚茗如是想。
自那天之後,衛景離特許久裡和奚茗研習兵書,而奚茗也成了他兼職保鏢的智囊團。
話說大陵皇室,除了女眷之外幾乎每一個皇族成員都有自己的護衛隊。上至皇帝衛稽直屬統帥十六衛府,下至各皇子也都自己的衛隊,只不過規模各不相同罷了。各王府的情報機關、隱形部隊都是一項可說可不說的事情,包括皇帝在內也都圓滑地避開不談,畢竟,能夠牽制各方才是皇帝最希望看到的格局。
對於衛景離來說,擺到明面上的率衛是自己的清字營,沒有擺在明面上的則是溪字營。這清字營除去二十幾名率衛長駐在容王府內保衛衛景離,其餘的率衛則隱藏駐兵在容王府下轄的慈雲山內,由衛景離本人直屬調配;溪字營當初是由其舅舅劉垚輔佐建立,乃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情報系統,從喬裝小販到安插到各王府的眼線,爪牙遍至全大陵,甚至伸向周圍列國,不可謂不全面,也是衛景離麾下最為隱秘的機動隊伍。
若說活著的理由,助衛景離成帝業也許就是奚茗現在的事業了。奚茗淡淡地回想著,旋即被一陣吹角聲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