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裡緩緩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奚茗一個露出至少十二顆牙齒的大笑。
「準備開工!」奚茗老闆似地說。
於是,奚茗和久裡二人抬著廟門口的一張小桌子就向承鳳坊的西市走去。桌子上面擺放著一支尖頭參差不齊的劣質毛筆、一方小小的有幾條裂痕的硯台、幾張人小戶打賞的宣紙和一條倒扣著的長凳,這就是他們現在為數不多的幾樣家當了。
奚茗、久裡二人找到一處客流量相對大的地段,碼好桌子上的東西,這就算開張了!
想當年寒暑假的時候,那個鐘四月就曾經和柳霏等同學在夜市練攤,開始的時候還很羞澀,礙於讀書人的所謂面子不好意思叫喊,後來眼看生意毫無起色,幾個女生便主動撕開臉皮上街攬客,還因此嚇哭了好幾個幼兒園的小朋友。現在跑到古代來,鍾奚茗可就真的沒什麼顧忌了,仗著自己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態度竟扎扎實實地喊了「代寫書信」這麼幾個月。
「代寫書信吶,應聘私人家教吶!」鍾奚茗扯開嗓子嚎道。
「誒?丫頭,你這『私人家教』是個什麼玩意兒?」攤子旁的磨刀師傅問。
「哈?哦,這私人家教啊就是教書先生唄,只不過啊,只教一個學生。」鍾奚茗豎起食指,抬起了下巴做自豪狀。開玩笑,我可是在時間上多進化了幾千年的人類,和現在的人比起來知識算是站在珠穆拉瑪峰上的,更何況這裡的儒學大師、化創始人徐清還是自己名符其實的「老鄉」呢!鍾奚茗搖頭擺腦地想。
一旁的久裡嗤嗤笑出了聲。這大半年他也不是不奇怪,原本一向喜歡胡鬧的茗兒怎麼突然之間變得如此智慧,雖然有時也會向他耍耍小性子或者沒事找事地找他吵架,但這前後根本就是兩個人啊!尤其是原來茗兒根本就不喜讀書,為這事鍾老爺和三夫人沒少發愁,可是現在的茗兒不僅識得的字比自己多,就連徐清的很多著作內容也都說得出一二來,甚至還脅迫他聽她講什麼二十六個英字母,說是以後要用英對話,這都使得自己不得不對茗兒刮目相看。還有茗兒時不時就會蹦出的一些他聞所未聞的詞彙,像什麼「**絲」、「高富帥」等等,有時候看到他充滿問號的眼睛,奚茗還會耐心講解一番,有的時候乾脆誇張地長歎一聲,大呼「神吶,救救我吧!」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了現在奚茗的說話風格,對於新鮮出現的陌生詞彙他也能夠根據一點點經驗的積累和一點點邏輯的推理猜個**不離十。
「這樣可不行啊久裡,這要是再沒有人來寫書信咱們今天可就沒錢吃飯了!」奚茗注視著衣袂成雲的人潮長歎道。這人擠人的西市裡有買菜的、有買布匹的、有算命的、還有大搖大擺出入不遠處春香閣尋花問柳的,就是沒有來寫信的。
「要代寫信件的人也不是天天都有啊,更何況我們只是兩個小孩子,有誰會找小孩子來寫書信呢?」久裡實事求是地分析道。
「唔……不行,我們得宣傳,宣傳就要吸引眼球,吸引眼球就要有噱頭……」奚茗習慣性地手托腮做思考狀。
「噱頭?」又是個新詞彙,久裡想。
「就比如說有什麼是咱們有但是別人家沒有的啦,這樣才能鶴立雞群惹人注意……對了,久裡你會什麼把式麼?」
「把式?以前老爺倒是准許我和少爺們一起跟師傅練拳來著,但是拳腳功夫尚不熟練。」久裡知道奚茗「失憶」,對以前的事並不完全記得,也似乎對於他偶然提起鍾府並不排斥,也就敢放寬心談論這些舊事。
「是嗎,那太好了!」奚茗咧開嘴拍手道,「久裡你快打一段拳,這樣就有觀眾了,有觀眾才有顧客啊!」
「好。」久裡應罷就越過小桌,站到桌前的路邊扎開馬步、小手握拳、小腹提氣,跟著「呼哈」兩聲便打出一套漂亮的組拳。
「好啊好啊,久裡你太棒了,真人不露相啊,姐姐真是小看你了!」奚茗一陣驚喜,沒想到久裡雖然瘦胳膊瘦腿出拳卻尤為迅疾、抬腿帶風。
可畢竟這長衫廣袖的衣服不適合打拳,一套拳打下來,久裡已是大汗淋漓,然而圍觀叫好的人也就扳著手指數得過來,街上的人照舊見怪不怪地各忙各的。
奚茗扯著袖子為久裡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奇怪道:「怎麼沒人來看啊?」
「哼,這你就不知道了,西市入口有個姓李的壯漢,他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常年在市口練把式。他那個武藝,嘖嘖,真真是西市出了名的!那些個十八般兵器人家可是信手拈來,你們兩個小娃娃又怎能比得過人家的名頭?」說話的是距離奚茗他們不遠的琴師。這琴師年紀算輕,還不足三十,長得也算周正,原是前邊不遠處春香閣的樂師,因其超群的技藝與其高的審美而成為春香閣的金牌琴師。後因某次拒絕為前來尋樂的地頭蛇奏一曲靡靡之音而被該地頭蛇帶人毒打了一頓,老鴇迫於地頭蛇的淫威便將其逐出了春香閣。末了,他還被那地頭蛇諷刺「裝清高就不要在春香閣當樂師啊!」而這春香閣也沒再敢復用這樂師,而他也就順勢做了個街頭藝人,只彈自己喜歡的曲子。
「琴師先生,那照您這麼說我們是招不來人啦?」奚茗不知為何,以前偶然聽起磨刀師傅講到這個奇怪琴師的故事後就對這個人產生了莫名的敬意,覺得此人是個有氣節的人物,雖然不曾交流過,就連他叫什麼都不知道,卻也是萬分鄭重地稱其為「先生」。
琴師緩緩搖了搖頭,垂首閉目,繼續身姿挺拔地撥弦弄凋。
等等,琴?琴師?有了!
奚茗靈光一閃:我們有的但是別人沒有的,就是噱頭。
「久裡,你等著瞧吧。」奚茗回過頭對著久裡粲然一笑,逕直奔向琴師,全然不顧久裡不
明所以的呼喊。
久裡站在原地,就看到不遠處奚茗背對著自己好像在和琴師商量著什麼,琴師開始面無表情,不久後就露出了詫異的表情,偏過頭上下打量起奚茗,再然後竟然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點了點頭,又撥弄了兩三下琴弦,最後還抱著琴和奚茗一齊走了過來。
「茗兒你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你們說了些什麼啊?」久裡狐疑道。
「哈哈,你就等著瞧好吧!」奚茗渾身上下頓時寫滿了無數個「老娘是天才」的自信。
話不多述,奚茗借過磨刀師傅收錢的小瓷碗擺到自己的桌子上,又將久裡安排到桌子旁,她指示道:「注意時機一到就上去收錢啊。」說罷還拍了拍久裡消瘦的肩膀。接著奚茗又走到磨刀師傅旁,說道:「師傅,麻煩您給敲三個響音兒。」
「好勒!」磨刀師傅甚是熱情,舉起一柄還未磨完的菜刀,翻至刀背就往磨刀石上「叮、叮、叮」敲了三聲,附近來往的人皆回頭觀望聲音的來源。
就是這個當口,奚茗在街邊站定,轉頭對琴師微微頷首,琴師心領神會,指尖輕啟,一勾一挑,一按一滑,便有音律緩緩瀉出,如淺溪流過,如清澗激越,如高山流水……只是這曲調倒是聞所未聞,不知不覺間竟止住了來往行人的腳步。
奚茗嘴角微微揚起,輕聲清了下嗓子,一曲《夜夜夜夜》如囈語,如哀思,如追思旅,款款而出。
「想問天你在哪裡/我想問問我自己/一開始我聰明/結束我聰明/聰明的幾乎都毀掉了我自己/想問天問大地/或者是迷信問問宿命/放棄所有/拋下所有/讓我漂流在安靜的夜夜空裡/你也不必牽強再說愛我/反正我的靈魂已片片凋落/慢慢的拼湊/慢慢的拼湊/拼湊成一個完全不屬於真正的我/我不願再放縱/我不願每天每夜每秒漂流/也不願再多問/再多說/再多求/我的夢……」
奚茗現在的聲音與前世相比柔和了許多,卻又不似一般女童的甜美,反而多了些滄桑的質感,也許這份滄桑與那個真正的自己有關吧。只不過奚茗無暇顧及這些,她徐徐閉上眼,只是一味的沉浸在了這一曲哀歌中,當唱到「我不願每天每夜每秒漂流,也不願再多問,再多說,我的夢」時竟有些哽咽了。
平復了一下心情,奚茗緩緩睜開眼,卻登時愣住——以她為半圓心,小攤前滿滿當當全是人。久裡和磨刀師傅也都愣住了,只有琴師還保持著「我剛剛已聽過」的冷靜,卻也不禁被歌聲中的真摯情感觸動了。
片刻靜默,隨即爆發出陣陣叫好聲。
「好曲好曲!」
「唱得好,再來一曲!」
現場各種沸騰。
奚茗、琴師,甚至久裡和磨刀師傅都很興奮,全然不覺人群中隱藏的危險與未知。
人群裡,歡呼中。
「少主,這就是那兩個鍾家遺孤。」一名臉容方正、濃眉厲目的豪漢恭敬地對身前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少年道。
「有點意思。」少年揚起一側的嘴角笑道。這少年雖一身素色長衫,但一看便知是錦緞貂袍,發系素色飄帶,看似隨意地挽起長髮,額前自然地飄下數縷髮絲,煞是飄逸俊秀。
「少主,現在看來他們能夠存活到今天也算是有點本事。」豪漢不由讚歎道。其實自打這兩個孩子一出攤,他和自家少主就已經在一旁暗中觀察了,他沒想到那個男孩雖年幼瘦小,打的拳還比較簡單,但是不難看出是個習武的好材料;至於這個女孩麼,他還摸不透,只能用「異數」來概括,行為詭異,言語詭異,就連唱的曲子都那麼詭異,竟然唱出「你也不必牽強再說愛我」這樣的話,異數,實在是異數!
少年將目光鎖定在人群中央那個瘦小的女孩身上,回想起方才聽到女孩唱的那句「反正我的靈魂已片片凋落,慢慢的拼湊、慢慢的拼湊,拼湊成一個完全不屬於真正的我」,心房不由震了震。
與此同時,又一陣叫好聲和叫嚷聲響起。
「再來一曲!」圍觀的百姓開始要求,並且紛紛向久裡手裡的瓷碗裡投錢。
奚茗笑道:「沒問題,不過得等等,我得和我們大琴師溝通一下。」言罷,又低聲和琴師說著什麼,琴師偶爾還勾幾下琴弦,而周圍的百姓竟沒一個離開的。
片刻後,奚茗回到原地,回首示意琴師,又一曲《煙花易冷》旋即流出。
「繁華聲遁入空門折煞了世人/夢偏冷輾轉一生情債又幾本/如你默認生死枯等/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輪/浮屠塔亂了幾層斷了誰的魂/痛直奔一盞殘燈傾塌的山門/容我再等歷史轉身/等酒香醇等你彈一曲古箏/雨紛紛舊故里草木深/我聽聞你始終一個人/斑駁的城門盤踞著老樹根/石板上迴盪的是再等/雨紛紛舊故里草木深/我聽聞你仍守著孤城/城郊牧笛聲落在那座野村/緣分落地生根是我們/聽青春迎來笑聲羨煞許多人/那史冊溫柔不肯下筆都太狠/煙花易冷人事易分/而你在問我是否還認真/千年後累世情深還有誰在等/而青史豈能不真魏書洛陽城/如你在跟前世過門/跟著紅塵跟隨我浪跡一生/雨紛紛舊故里草木深/我聽聞你始終一個人/緣分落地是我們/伽藍寺聽雨聲盼/永恆……」
歌聲末,琴音落,人靜默。
許久,人群中才又一次爆發出歡呼聲,叫好聲讚歎聲連成一片,久裡碗裡的銅板也多得快要溢出來了。
「慢著!」一聲喝令將圍觀的人群從當中硬生生劈開一條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