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滿陝甘兩省的酒坊大掌櫃趙崇賢,一到秦府高門樓前,眼看著如此氣勢恢宏的高門樓,眼看著大門兩邊一人多高的雌雄石獅,不由得便生出幾份敬畏來!在這麼氣派的高門樓下,他只感到自己的卑微和緲小,平時在別人面前那種傲慢和霸道一掃而光,他覺得底氣不足,自己先矮下去了三分。
儘管他家資雄厚,他估計自己的財產比秦府要多許多,可是他明白,自己只是個土財主,而人家秦府卻是貴族。自幼進過學堂的趙爺明白,所謂貴族,不光得有相當的經濟實力,而社會地位、社會關係、社會影響力是自己這個土財主遠遠無法其及的。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雖然秦府現在沒人做官了,但秦府在隴州城世代結交的全是地方上很有勢力的府第,三代高官奠定了秦府非常高的社會地位,形成了非同一般的社會關係,影響力遠比警察局長的張府要大許多。
他明白自己這個女婿在秦府不受歡迎,就連秦府裡的丫環女僕都有些看不起自己,嫌自己吝嗇,沒有大財東的豪氣。大先生早就後悔把妹子嫁給自己了,可他丟不起人無法反悔,他暗笑著在心裡說;我才不會花錢討你們的喜歡呢,我掙錢多不容易啊!
趙爺極不情願地進了中院上房,他看到大先生坐中堂太師椅上,手裡端著蓋碗茶抬起眼皮望了自己一眼,明知顧問地說;「你是大忙人,今兒個咋有閒工夫走親戚來了?」
趙爺笑笑便自覺地在下首那把椅子上坐下,儘管上首還有把椅子空著,可他知道自己不配坐上首。老太爺不在了長兄為父,他在下首坐下,準備接受這位省參議員大舅哥的教訓,他也不便多說什麼,也沒打算一次就能把太太請回去,嘿嘿笑笑算是回了話。
大先生將茶碗往桌上一撙氣憤地數說道;「聽淑秀說你從甘肅討了個二房,事先跟淑秀連個招呼都沒打,崇賢呀,你咋不把淑秀當人呢,自從她嫁到你們趙家,跟長工吃同樣的飯,穿的是土布粗衣,整天做的是體力活,你常年跑外面,在家一年也呆不了幾天,把家事生意全交給淑秀打理,她是力沒少出、心沒少操,長年守著空房,再怎麼說淑秀沒功勞還有苦勞吧,娶二房這麼大的事,你咋不跟她商量就把人帶回來了呢?你眼裡有誰呀,你還當她是你太太嗎,你眼裡還有這秦府嗎?」
趙爺苦著臉說;「大哥,您別生氣,甘肅的年謹比咱陝西還厲害,這女子她爹是一家分號的掌櫃,全家都快餓死了,求我賞她閨女一口飯吃,我跟她爹也十多年的交情了,沒法拒絕,只好把人帶回來了,讓她當下人覺得對不起她爹,沒辦法就打算讓她做二房,才準備跟淑秀商量呢,她一生氣就跑回來了,淑秀要是不悅意,我就把人給退回去算了。」
「退回去?哼哼」大先生冷笑了兩聲,輕蔑地望著他說;「恐怕你昨夜裡早就把人家睡了吧,退回去,騙人的話就別給我說了,淑秀出嫁時帶過去一個貼身丫環,你讓人家到後院燒鍋上去幹活,人家吃不了那苦要贖身回去,你卻給人家要成倍的贖身錢,人家拿不出,她父母跑到我這來哭訴,我給了他們成倍的錢,看你咋辦,嘿——你還真收了,我買的丫環憑啥你要人家的贖身錢呢,還成倍的收,從這事我早就看透你了,不是我看不起你,你眼裡除了錢連人情世故都不顧了,你自己想想自己做的這些事,讓別人咋能看得起你哩?你跟淑秀這婚事也怪我當初太輕摔了,沒想到她嫁給你會吃這麼多苦、受這麼多罪,而今全府上下都後悔得怨我呢,既然你有了二房,乾脆扶了正算了,淑秀我們秦府還養得起,她回去也是守空房哩麼,想讓她回去還給你們當牛做馬呀?算了吧,你就別想了,我就這話,你回吧!」大先生冷著臉說罷,起身進裡屋去了,把他一個人涼在了那裡。
趙爺坐那自嘲地笑笑,起身出上房回去了。
雖然趙爺被大先生毫不留情地數說了一頓,但他仍然堅持每天到秦府去請一回太太。第二天他又被大先生的太太數落了一番,女人的嘴更尖刻,數說起他來比大先生刻毒而尖酸,他仍笑瞇瞇全受了,第三趟他坐中堂的椅子上沒人搭理他,照樣連杯茶都沒喝上,他坐了一陣,就起身回去了。
第四天,趙老太爺攜老太太拄著拐仗帶著兒子親自出馬了。
趙老太爺雖然才六十多歲,但他已顯人到暮年時的老邁,他碩大的腦袋上有幾絲稀疏的白髮,銀白的鬚眉下一雙混濁的牛眼,給人一種看透了人情世故無所顧忌的神態。為掙錢他多年奔波在外,餐風露宿,捨不得吃、捨不得穿,一心只想著攢錢,就連感冒受了風寒他都捨不得花錢吃藥,嚼幾個紅辣角蒙兩床被子出身熱汗,起來又掙錢去了,由於多年身體得不到很好的保養,而今他背也彎了、身體也垮了,常常腰酸背痛、咳嗽哮喘,他走路全憑手裡的一根拐棍和老伴攙扶著行走,才六十出頭的老太太也已是滿頭白髮,滿臉的皺紋了。
趙老太爺親自來請兒媳淑秀回去,逼迫著老夫人不得不親自出面接待,老夫人坐中堂太師椅上,身旁站著兒子秦瀚儒、兒媳秦張氏、女兒秦淑秀,趙老太爺坐另一把椅子上,下首坐著趙老太太,身旁站著兒子趙崇賢。
儘管老夫人心裡對趙老太爺十分不滿,可應有的禮數不能少,何況有理不打上門客,以後自己的閨女還要在人家手底下活人呢!
老夫人笑呵呵吩咐兩邊站著的四個女僕和四個丫環;「趕緊給老親家上茶,傳話給廚房做桌酒席,做豐盛點,老親家一年只吃一回肉,咱今兒個就當給老親家過年哩!」
趙老太爺笑著恭維道;「哎呀老嫂子,你比我還年長幾歲呢,你這身子骨比我可硬朗多了,這頭髮還烏黑烏黑的,臉上的氣色也紅光滿面的,看著比崇賢他娘還年輕許多哩,老嫂子真是福大命好呀!」
「還不是你個老鬼太嗇皮得很,捨不得吃穿,光知道攢錢,你攢那麼多錢不花做啥哩,你看看你媳婦,原先多俊的一個女人,而今才六十出頭的人頭白成啥了,你也不知道心
疼媳婦,你個守財奴呀,我看著你媳婦就替我閨女害怕,你媳婦如今的樣子就是我淑秀將來的模樣,我當初咋那麼糊塗就把閨女嫁給你們趙家這活地獄了呢嗚嗚嗚……」老夫人先還樂呵呵跟趙老太爺說著笑,當她看到趙老太太那淒殘的模樣,聯想到閨女淑秀,說著說著忍不住便哭了起來。
趙老太爺臉不紅心不跳,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他仍滿臉堆笑地樂呵呵說;「哎呀老嫂子,你就別替兒女操心難過了,我們老倆口這輩子都是吃苦受罪的命,咱淑秀可比她婆婆命好得多,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白米細面,還有你這做娘的幫襯著,咱淑秀咋會成她婆婆這模樣呢,不會的不會的,老嫂子你放一萬個心!」
老夫人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哭著數說道;「你還有臉說呢,自從淑秀嫁給你們趙家,你趙家從沒給她添過一件像樣的衣裳,綾羅綢緞哪件不是我們秦家給她添置的,你不心疼兒媳了我還嫌丟人呢,我要是不幫襯淑秀,她走親戚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你們趙家丟得起人,我們秦府高門樓還丟不起這臉呢,她吃的那也算是飯呀,你隨便到哪個大宅門去看看,誰家的太太和長工吃一樣的飯呢,淑秀她到底是你家少奶奶還是你家長工呀?這些也都罷了,可崇賢他不把淑秀當人待麼,納二房這麼大的事,崇賢他事先跟淑秀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把人給領回來了,還理直氣壯地說還要納三房哩,我們秦家就沒納妾娶小這規矩,別說是淑秀,就連我跟她嫂子都氣不順,你們趙家人嗇皮,做事都沒個分寸!」
「哈哈哈……」趙老太爺並不覺得羞愧,他反而大笑著說道;「老嫂子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別看是納妾娶小,這差別可大了,人家高門大戶娶妾納小跟我們趙家可不一樣,我們趙家挑二房三房不看人長得是不是好看,我們專挑身坯強壯的女子,為的是既能生娃還得能在後院燒鍋上幹活,說白了就是娶倆個會說話能生娃的牲口,她們咋能跟做大房的少奶奶相比呢,不光她倆個不能跟少奶奶比,就連她倆個生的娃都不能在府院裡結婚,她們生的男娃成家時都得到城外鄉下去,城裡的府院只要長房長子,大不了給他們置十多畝地,蓋一院房舍,這二房三房實際上連你們府裡的女僕丫環都不如,她們白天要在後院幹活,早晨起來得給大房倆個主子倒尿盆端洗臉水,晚上還得給大房倆個主子洗腳、捶腿捶背,她們就是上房主子的女傭,崇賢娶這二房全是心疼淑秀呢,他這是找個女子回來伺候淑秀哩麼,你淑秀咋能吃她的乾醋哩嗎,你跟她個會說話的牲口計較還不降低了你少奶奶的身份嗎!」
趙老太爺的話不光堵住了秦府主子們的嘴,就連兩邊站著的四個丫環和四個女僕都聽得氣憤不過,院子裡那些偷聽看熱鬧的女僕們都嘴裡嘀嘀咕咕悄悄罵了起來。
老夫人一時競不知該怎麼說了,她無法再在這件事情上跟他說長論短了,若再跟他計較無疑淑秀也成了會說話的牲口了,連自己也都捎帶上了,她氣乎乎說;「淑秀啊,你認命吧,都怪娘當初瞎了眼把你推進了火坑,這人把人都當成牲口了娘還咋說呢,看看廚房飯好了沒有,趕緊吃了飯打發你回去,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是死是活娘管不了你了,遇事你自己多留個心眼,我頭疼得厲害就不陪老親家吃飯了,讓瀚儒和他媳婦陪你們吃吧,我去睡一陣。」老夫人淚流滿面,嘴唇哆嗦著,顫顫微微起身進裡屋去了。
飯菜上桌後,趙老太爺倆口和兒子趙崇賢,像終於獲勝了似的胃口大開,他們狼吞虎嚥的吃相令丫環女僕們只覺得噁心,她們極不情願地上菜上飯,嘴裡嘀嘀咕咕偷偷謾罵著,摔碟子摔碗,恨不得將碟碗扣到這三個把人當牲口的畜牲臉上,大先生實在看不下去了,便狠狠瞪了她們幾眼,她們才有所收斂。
飯後,大先生和太太送大妹淑秀出府,一夥丫環女僕跟在後面抱著四個大包袱,裡面全是老夫人和太太給她的綾羅綢緞,還包著幾百塊供她零用的銀洋。
出了高門樓,大門外有秦府的兩輛轎車等待著,淑秀淚流滿面地抽泣著,大先生和太太都流著淚勸她上車,丫環女僕們都嚶嚶地哭著,淑秀無奈地鑽進了轎車,隨著馬車的起步,她「哇——」一聲忍禁不住大哭了起來,哭聲漸漸遠去了,秦府高門樓前也嗚嗚哭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