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玄恭恭敬敬行禮道:「林師伯通達,弟子不勝感念。」
林畫擺擺手,說道:「你不必多禮,我如今已經是方外之人,親人淪落,我自然痛心,但慘劇的因果卻並非你父的仗義執言,而是魏國昏庸無道的主君和背後作為供奉的行夜元君,這番孽債,我今後勢必也要討還的!」
穆錦先也嚴肅道:「吸取凡人生氣,有違天和,我會繼續著弟子查探的。」
林畫拂了拂衣袖道:「師兄先忙,我的洞府就開在靈端峰下方的九月潭邊吧,這樣離蘅兒也近了一些。蘅兒隨我來,我與你邊走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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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帶入太和的林氏散修名叫林任奎,修為也不過是金丹期。因為是散修,無宗門束縛,又惦記著戀慕的凡間女子,因此便在丹平城掛了名號,算作魏國皇室的門客,並在丹平城外建了洞府。
林任奎遇到心上人時已有築基期修為,壽命不可與凡人相提並論,但兩個人仍是轟轟烈烈地愛了一場。那女子經過林任奎的悉心調養,又服下「定朱顏」,活了一百七十歲才逝去,他受心上人臨終所托,一直暗中庇護她的家族,這一恍,又不知過了多少歲月。
林氏修真子弟極少,整個丹平城只有林任奎一個,他自然也關注著族人的近況,之前知道林嵐為行夜做事時,他便有不詳的預感,但修士插手凡間事是要受極嚴苛的因果束縛,也只能憂心忡忡地暗中關照,直到丹平城發生林氏慘案。
他心裡明鏡,林嵐這是做了替罪羔羊,他怒急,入了丹平城找行夜元君理論,卻連行夜的面都沒見到,便被其下門人打了個半死,甚至對方還欲下殺手,他用了本命法寶才逃出。
而這之後,林氏在魏國的修士也遭到了追殺。
逃亡中的林任奎並沒有離開魏國,他是個死腦筋的人,他不信這樣邪門的事情沒有人管!林任奎不惜拋棄修士尊嚴,改頭換面扮作凡人混跡於鬧市,等待外來修士出現,幫他遞消息出去。
可七國聯盟內亂不止,但在排外上,倒是鐵板一塊,輕易不放其他宗門的修士進駐,唯有太和劍修和衍丹門的丹修例外。
太和是拳頭太硬打不過,衍丹門則不用說,丹修無論到哪都是最受歡迎的。
林任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能遇到太和劍修上,而且此時他更是想起林嵐一脈除了他,還有過一位極出名的修士,那是即便叛離宗族也要去太和修劍的表姑林畫!想當年他也是受了表姑的激勵才狠下心走了修道一途。
就這樣過了近十年。
太和主峰穆錦先門下第三代弟子孟南星下山,奉師祖命前往魏國邊疆調查,終於與落魄不堪的林任奎相遇,將他帶回太和。
聽到林畫陷入沉睡的消息後,林任奎也不甘心,他請求穆錦先讓他看上姑姑一眼,穆錦先憐憫他忠義,於是命孟南星帶他到波月壇
在波月壇,他看到容顏如昨的林畫,立刻嚎啕大哭。
堂堂金丹期的真人,淚涕橫流,像個被鄰家壞小子欺負的孩子般對著長輩哭訴。
「林氏有錯,可凡人在大乘期修士面前,有還嘴的餘地嗎?林嵐作為族長,他若與行夜元君硬抗,那便連分支都保不住了!林嵐有罪,死有餘辜,但滅門何其慘!老婦稚子又做錯了什麼?他們哪裡是要責罰,這分明是在滅口!」
「林家修士在魏國已無法生存,僅僅是我知道的叔伯子弟,就被滅殺了十二人,我林任奎苟且偷生,不是為了活命,而是為了讓這天道看看誰才是惡貫滿盈的罪魁禍首!」
「您醒過來看一看啊!丹平城東街的老宅已經被燒光了,頤園的葡萄架、日光湖邊的那株老柳,都被他們毀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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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長的黑暗裡,林畫第一次有了感覺,她意識彷彿沉入水中,而前方突然出現一處光亮。
她向著那光亮潛去,心中升起柔軟的暖意。
舒適、安逸。
當她接近光亮,才被一股突然而至的力量吸了進去,再一睜眼,面前是一方小池塘,浮著深綠色的荷葉,初露尖角的小荷上停著一隻蜻蜓。
林畫向前邁出一步,那蜻蜓彷彿感知到什麼,悄無聲息地飛走了。
古老的院牆漆成白色,爬滿了開著紫色小花的騰。
是記憶中的模樣。
幾乎不假思索地,按照大腦中的路線行走。
她知道左側有一條迴廊,迴廊的盡頭是叔父最喜歡的葡萄架,酸得驚人,連被偷的資格都沒有。但葡萄架下的陰涼卻是所有人都愛的,幼年時她常與弟弟在這下面玩耍。
她著魔了似的順著路往前走,耳邊彷彿還能聽到當時脆生生的笑聲,年紀只有七八歲的林書嫩著嗓子,卻老氣橫秋地說著:「阿姐,你這一撇太霸道,壞了整張碑帖的情致,如果拿來給老祖宗當壽禮,定要被訓。」
林書?林書?是你嗎?
她跑了起來,穿過迴廊,來到空蕩蕩的葡萄架下。
陽光透下細碎的光芒,星星點點地將地面投影得斑斕。
那些斑斕又匯聚在一起,凝出雲朵的樣子,上面還有人影在飛。
「阿姐,我真羨慕那些修士啊,可惜我身體不好,如果有一天你能去修道,一定也要飛回來看我,要是也能帶我飛一回,我便知足了…
…」
一滴一滴的眼淚落在那雲影上,林畫捂著嘴抬起頭,她已經很久沒如此失控過。她一步步走出葡萄架,路過一片片熟悉的景色,開著芍葯的花圃欣欣向榮,旁邊的鳳仙花經常被婢女摘來塗指甲,前面的日光湖是她與林書洗筆的地方。
還有那株已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柳,抽出的嫩芽迎風搖曳。
她走過去撫摸柳樹上面嶙峋的樹皮,那時她得了機緣,準備去太和求道,卻被家人阻攔,偷跑被抓後,她就是被綁在這株老柳上,被怒急的父親請出了家法。可那第一下同時也是唯一一下的鞭打,卻抽在了林書身上。
林畫的耳邊又傳來年輕男子哀求的呼聲:「父親,從乃家業,由我繼承便好!您讓我娶誰我便娶誰,您讓我與那些人交朋友,我便去交!請父親放了阿姐去修道吧,我們姐弟二人,總不能全陷在這俗世中!」
林書,林書,阿姐不爭氣啊……
她終於築基有成,心中掛念弟弟,向師尊求得了下山的恩典。可再回來時,林書卻剛剛生了一場大病,滿頭青絲變白髮,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
林畫步履沉重,一步步往後院走去,來到一處院落,推開面前的門,彷彿還能嗅瀰漫在空氣中的藥味。
耳邊傳來蒼老的聲音道:「阿姐還是那麼漂亮,我這把老骨頭,終於等到阿姐了。你……你是飛回來看我的嗎?阿姐會飛了嗎?」
「是,我飛回來看你了。」
「阿姐不要難過,至今我才覺得,當初我們的選擇都很正確。阿姐做了很出色的仙人,而我也成為了一個說一不二的家主,封妻蔭子,開枝散葉,我的家族很龐大,我的門生也很優秀,這一生,我知足啦……」
「你做得很好,阿姐不及你。」
「阿姐莫要哭,我只是有些累了,老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可我多麼想再看看阿姐年輕的樣子,那時候,我也很……」
林畫跪在床前,那張梨花木大床上,空無一人。
一切都跟以前一樣,只是那個人不在了。
……
修道?長生?凌駕於萬物之上?
別開玩笑了!
不過是與天爭一分氣的螻蟻啊!
——也許她的道心,從這一刻就產生了裂隙。
她翻出許多林書的舊衣衫,將它們摟在懷裡,嗅著又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心神已完全放空,不願意去思考任何事。
直到耳邊再次響起一個脆生生的聲音,一個亭亭玉立有些羞澀的少女看著她。
「師姐?師姐,你也會飛嗎?你帶我飛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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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林畫醒來,看到的便是眼淚還未干的林任奎,還有旁邊震驚的孟南星和褚師侄。
「你是……八叔家的任奎?」林畫腦子依舊有些混沌,依稀記得回老宅的時候,見過眼前的青年。
「表姑,我是任奎!」
林任奎當即把林家的事情告訴林畫,她也得知曾經的家園早已被毀,卻只是道:「這是林家的因果。」
……
阮琉蘅與林畫走在主峰的林蔭小路上,聽得她說完,良久才道:「人間悲歡總關情,太和劍修利劍可斬一切,卻斬不斷情。」
林畫微微瞇起眼睛,看著前方笑道:「我太和皆是熱血之人,怎能無情?蘅兒又可曾有過體悟?」
阮琉蘅正色道:「有過。」
林畫訝然:「蘅兒有了心上人?」
「非也,我曾在立危城十年磨一心,歷經七情六慾,因此也有所感悟。」
夏承玄早已經用傳送陣回了靈端峰,此刻只有她們二人,林畫牽了阮琉蘅的手,湊到她耳邊輕聲道:「蘅兒真是個傻的,恐怕這天下只有你看不出,你那徒弟看你的眼神,根本不是一個弟子對師長應有的眼神。」
阮琉蘅身體一震,從脖頸處到臉頰,迅速染上一層粉紅。
「師姐,我便不是迂腐的人,卻也不敢妄入情道……師姐莫要再提了,他少年心性,等到了金丹期,下山歷練後會回歸正道。」
林畫哈哈一笑,翩然一躍,離了她身邊,說道:「蘅兒竟會以為男女之情非正道?我倒要為你那小徒弟叫一聲屈了!」
「師姐!」阮琉蘅完全拿林畫沒辦法,「你真的想多了!」
林畫也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她飛縱幾下,跳到一處巨石之上,向阮琉蘅招手道:「蘅兒你看,我醒來方知,劍坯廠規模愈大,已到了需要擴建的地步,可見宗門之昌盛。」
阮琉蘅也躍了上去,劍坯廠的規模意味著太和築基期以上弟子數量,她看著平地而起的四座巨大倉庫,才知道這十年裡,宗門產生了極大的變化。
「沒想到,九重天外天竟然會鬆口,將玄鐵礦脈拱手送上。」
林畫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眼,才道:「有真寶元君出手,自然是會乖乖送上。」
聽到這話,阮琉蘅心頭一驚。
此時一片雲正掠過劍坯廠的上空,給這處生機勃勃的地方,帶來一絲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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