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江天緩緩睜開眼睛,聲音沙啞精神卻忽然變好了。他咽嚥口水,望著天花板一片朦朧。過了一會才看清眼前人:「秀秀。」
景夫人激動地點頭道:「是我老爺,你終於醒了。這段時間可把我們嚇壞了!謝天謝地,醒來就好。醫生說要動手術,還說成功率那麼低,可把我……」她忽然止住口,看景江天那面色,她隱隱覺得不安。不是面色不好,而是反常的好。她不由想起了一個詞:迴光返照。
心驚肉跳就在那一瞬間:「老……老爺,你覺得怎麼樣?我這就叫醫生過來,你撐著。」
景江天拉過景夫人的衣角:「秀秀,我有事想跟你說。」
景夫人搖搖頭,驚慌地望著景江天:「老爺,你先放開我,我去叫醫生。」
景江天沒有放手,只是急切地拉著她道:「秀秀,我知道這些年我虧欠你很多,我這輩子沒求過你什麼。但是今天,我想求你一件事。」
景夫人有些哽咽道:「你……你求我?你別告訴我,是為了那母女兩!」
景江天望著她有些慚愧:「秀秀,溫心她們母女兩一直都過得清貧,我也愧對她們。」
景夫人冷笑道:「景江天,你愧對她們?若不是我有我娘家在,你怕惹他們不高興,不然你早就把那對母女兩接回家了吧!你說你愧對她們,你捫心自問這些年你的時間到底是陪她們多還是陪我和青山多?你和青山成了今天這個模樣,到底是因為誰你自己說說!」
這些年來,景夫人都保持著她一個當家主母的角色,不計較丈夫在外面養外室,也不計較他常常夜不歸宿。只是多年的怨氣,總歸是積累了下來。如今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景江天第一個想起的依然不是守在她面前的妻子,而是養在外室的母女。
這幾乎讓景夫人咆哮到失去理智,這是她永遠無法結痂的傷口。別人說起,她還能忍,唯獨從丈夫口裡說出來她就恨不得殺了她們。
景江天想拉過她,景夫人甩開他的手:「景江天,你還想要我怎麼做?還要我去請她們登堂入室嗎?或者說是要我收拾東西回娘家,好騰地給她們?景江天,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景江天搖搖頭道:「秀秀,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你不要怪溫心。不管我如何錯,但青菱這孩子沒錯。如今溫心已經去了,請你看在我夫妻多年的份上,替我照顧青菱。我不求你能接她回帥府,只求你能多照顧一下。」
景夫人終於哈哈大笑,笑得眼淚直流:「景江天,你真是做得好啊!我以為你是為兒子的婚事氣暈的,兒子以為你是為江北的戰局氣暈的,結果……結果你卻是為了你死去心愛的女人傷心暈的!景江天,我到了現在才終於學會恨你,你能明白我現在有多恨嗎?是不是臨死都惦記著她們?那我告訴你,我恨不得現在就殺了那野種!現在就殺了她!」
她咆哮著,忽然仰天大笑,那笑聲幾乎像瘋子。晚歌匆匆打了一壺開水回來,站在門邊卻傻了眼。婆婆瘋癲地笑著,公公一臉不甘地抽搐著說不出一句話,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
「來人啊!醫生!快叫醫生!」晚歌奔下樓急急叫到。剛才病房裡的那一幕,晚歌心慌不已,直到醫生趕去晚歌手腳還在發抖。
景江天被醫生搶救著,晚歌拉著歇斯底里後已經有些精神渙散的景夫人到隔壁。景青山趕來時,沉默了良久。他什麼也沒問,聽著母親口裡的絮絮叨叨,似乎已經知曉了這一切。
事情發生地太突兀,晚歌忍不住自責,若是自己能快一點回到病房,也許事情還不置於嚴重到這個地步。
醫生給景夫人打了一針鎮定劑,她平靜下來漸漸睡去。景江天的情況非常糟糕,在搶救的過程中,主治醫生出來過一次。他說,情況非常糟糕,要親屬做好心理準備。景江天的情況本來就不能經受一點刺激,沒想到剛醒過來就跟景夫任吵成那樣。事情終究還是朝著不可預估的方向走去,也許這也是命。
晚歌一臉懊喪地坐在景夫人的床頭,景青山走不過摟過她:「傻丫頭,這又不是你的錯,幹嘛一副做錯事的樣子。這樣的結局只是提前了而已,遲早都是要來的。」
晚歌擔憂地望著他:「只是……只是剛才我看到母親那歇斯底里的模樣,我真的很害怕。我要是能快點回來,或者我不該去打水……」
景青山靠在她肩上閉上眼輕聲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會這樣,也是我父親逼的。也許這就是佛偈說的,種甚因結甚果。」
晚歌微微一笑:「你不是從來不信這些嗎?」景青山輕笑不語,靠在她肩上緊緊閉著眼。這幾天他也是不眠不休,除了軍裝依舊一絲不苟,那冒出的鬍渣,有些凌亂的頭髮也沒時間去整理。
晚歌忽然回憶起初遇他的情景,似乎感覺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的他,身負重傷卻依舊談笑風生。如今的他,靠在自己肩上那疲憊之意卻是那麼深。晚歌輕輕一聲歎息,執起他的手,攤開他的掌心。
粗粗的手掌,依舊是那麼溫暖。
感覺到手心微涼,景青山張開眼,手心是那枚熟悉的紀念章。景青山輕笑:「你都隨身帶著它嗎?」
晚歌點點頭:「現在你需要它,所以我先借給你。」晚歌給他別在胸前,就像當初在那個深夜的梧桐雨下,他給她別在胸前一樣。
景青山道:「它是你的勇氣。你才是我的勇氣。」晚歌輕笑,這是他說話的風格。一句輕輕淺淺的話,卻注滿了情真意切。風過無痕,他的話卻句句落在心間。
「要是累了,就閉上眼歇一會。我的肩膀,也借給你。」晚歌輕輕說到。景
青山嗯了一聲,靠在她肩上真的閉上眼。
風吹起窗簾,一陣冷風灌入。晚歌望去,窗外簌簌落下的,不是雨,是今年的第一場雪。晚歌欣喜:「下雪了。然風,你看下雪了!」
景青山睜開眼,窗台上一點點晶瑩的雪花短暫停留。他牽著晚歌走過去推開窗,鵝毛雪越下越大,地面慢慢開始積雪。下雪的時候並不冷,融雪的時候才是真的冷。這場大雪能讓他放慢步伐,同時也讓他舉步維艱。
他雖說期盼這場大雪,可晚歌卻說不上是好是壞。憂喜參半,唯有握緊他的手。他忽然道:「晚歌,今年的第一場雪不能陪你觀賞,那今年最後一場雪我一定陪你去賞雪。」
晚歌輕笑:「你怎麼知道哪一場才是最後一場?」
景青山搖搖頭道:「除了這第一場,其它的都可能是最後一場。所以,陪你看以後的每一場雪。」
晚歌望著他,眼睛裡有些模糊。她點頭微微笑道:「好。我記住了,你別忘了。」
院長疾步而來:「少帥,手術得提前!」景青山點點頭,這提前的很大可能是景江天會死在手術台上。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而軍人的魄力,總是在生死瞬間的抉擇。
景青山剛皺起眉頭,主治醫生匆忙跑出來:「少帥!大帥醒過來要見你!」景青山鬆開晚歌,衝出房門卻又被醫生攔住:「少帥且慢。林護士,趕緊給少帥換一身消過毒的衣服。」
手術室裡,景江天像是一瞬間老去。他顫抖的眼皮在努力睜開眼,他想抬起手,卻哆哆嗦嗦無法抬起。口中低聲喃喃而語:「青……山,對不起……」
景青山聽不清楚,俯下身貼近他道:「爸您說什麼,您再說一遍。」景江天的眼角劃出兩行淚,這是景青山從來沒見過的。這個永遠都是屹立不倒的父親,落淚了。他哆哆嗦嗦的手揪著景青山的衣角,景青山握住。
景江天終於勾起嘴角,像是很努力說著:「對不起……這些年,我很抱歉。秀秀她……怎麼樣了?」
景青山道:「放心吧,醫生給她打了鎮定劑,已經睡下了。不過,你是對不起我們,特別是我媽。你早該對她多些關愛,哪怕一點都好。這些年她鬱結於心,身體也是掏空,你卻毫不知情。」
景江天閉上眼,滾燙的眼淚滑落兩鬢。他輕聲道:「對不起。能否原諒我?至少……別恨我。我知道這很自私,但是我還是想得到原諒。來世……來世償還你們。」景青山和他一樣,以前從來不信命,更不相信什麼來世。可如今人之將死,來世卻成了最美好的寄托。
景青山輕歎一聲:「幾十年的夫妻,你終究不瞭解我媽。她的恨,終究是愛你。你病倒的那一天,我媽也曾問我是否心中有恨。你知道我怎麼答的嗎?其實我沒有恨過你。也許是孤獨習慣了,若是當初曾經恨過,也隨著時間淡了。爸,我們並不恨你。」
景江天那死灰般的眼睛裡,終於有了光芒。他還是低聲道:「對不起。我的宏圖偉業,終究是要強加在你身上了。我不行了,你要切記秘不發喪。還有……小心你二舅,在我辦公桌的第三個抽屜有一本賬本你仔細看看。還有……」
他聲音越說越小,似乎已經到了垂死的邊緣。景青山忙道:「先別說了!院長忙上準備手術!」景青山站起身,景江天卻不肯放手。
景青山不得不再次俯下身,景江天斷斷續續道:「百花巷七十六號,替我……照顧你妹妹。她孤身一人,無親無故。算我求你,這是我最後的心願。」他滿心期待又有些畏怯地望著景青山,景青山頓了頓終於點頭。
景江天輕輕一笑:「她叫景青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