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鐵聽到陸言的話,雙拳握了握,過了好一會才艱澀的開口道:「我去給你買東西吃。」說完他像逃一般的離開了家裡。
內房裡,陸言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房裡並不是只有她一人,而是還有兩名沉默的丫鬟,從兩人修長的身形、寬大的指節就可以看出這兩人會武。劉鐵為了帶陸言離開,丟了自己這些年奮鬥的前程,但他這些年積累的家底還在。他又是劉毅最寵愛的孫子,劉毅臨終前給他留了不少好東西,所以劉鐵有讓陸言過好日子的把握,當然肯定比不上皇宮的奢華。這兩個丫鬟也是劉鐵特地選出來的,身手都不錯,兩人要離開的時候,也足夠在路上保護阿嫵。
兩個丫鬟互視一眼,兩人很看不慣陸言對自家郎君的冷淡,但她畢竟是郎君放在心上的人,一人上前輕聲問:「娘子可要喝水?」說著將一早溫好的水遞到了陸言面前。
陸言可以對劉鐵不假辭色,但是從小的教養讓她不會隨意的作踐下人,她輕聲對丫鬟道:「放下吧。」說完眼睛又閉上了。
丫鬟們面面相覷,郎君走的時候可是好好吩咐她們照顧這位娘子的,但是娘子什麼都不說怎麼辦?兩人偷偷打量著陸言,這位娘子容貌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漂亮的就跟仙女一眼,可她剛剛不過說了一句話,兩人就不由自主的服從她的命令,就像她們天生就該聽她的一樣,就是劉府裡的大夫人都給不了她們這樣的感覺,也不知道郎君帶回的這位娘子到底是誰,難道真是她們未來的女君?她剛剛送回宮,難道她以前是宮裡的人?丫鬟暗暗咂舌,郎君膽子真大,連宮裡的人都敢抓來。
劉鐵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後才回來,手裡還提著一個食盒,兩個丫鬟見了劉鐵,就朝他上前行禮,劉鐵將食盒放下,「阿嫵,餓了嗎?你先吃點東西吧。」
陸言在劉鐵進入房裡前,已經起身了,這會她坐在食案前,她安靜的看著劉鐵和兩個丫鬟淨手了後,把食盒裡的飯菜一樣樣的取出,最後將食碗、食柶放在她手邊。
陸言也不說話,低頭安靜的進食。
劉鐵見她終於肯吃東西了,心頭大喜,他也沒有讓丫鬟動手,一樣樣的飯菜挾給陸言,魚蝦都給她剝皮去骨刺後才放在她碗中。陸言沒有拒絕,可沒有道謝,只是低頭安靜的吃著。劉鐵也不指望阿嫵現在就肯理自己,他能這麼近距離的看著阿嫵就覺得很滿足了。
劉鐵是習武之人,從小被劉毅摔打著長大,生活粗糙慣了,也沒什麼下人伺候,他知道陸言生活精緻,也很有自知之明,他一個人肯定照顧不來陸言,才特地給陸言留了兩個丫鬟。他每頓給陸言帶來的飯食也是請了外面的大廚精心製作的,可即便如此,劉鐵心中的挫敗也一天比一天嚴重。
陸言自幼養尊處優,嫁入皇宮後,她又有崔太后、鄭啟和先帝寵著,先不說吃穿住行都是最精緻的,就是身邊的下人也是精挑細選的。就像陸希只肯讓春暄、煙微和穆氏三人近身照顧,陸言也是一樣,她身邊伺候她飲食的下人,也是有專人的,那些宮侍首先要容貌清秀,第二就是要乾淨,尤其是一雙手定要白淨柔皙。劉鐵給陸言找的兩個丫鬟,武力值是夠了,可論起伺候人顯然比不上陸言以前身邊伺候的人。陸言都不肯讓她們近身,更別提伺候飲食了,劉鐵也看了出來,就乾脆他親自動手了。不過陸言平日穿戴就辛苦了不少,全是她自己來的。
劉鐵這間民居是他三年前置辦下的,當初不過只想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因為辦了這麼一個對外是行商的身份。這坊市基本都是建康城中小康人家居住的地方,按說也夠舒適了,可要達到伺候陸言的條件還遠遠不夠。旁的不說,陸言一天就要梳洗一次,喝茶都是喝溫熱的花果茶,她用掉的熱水就要家裡的爐灶每天生火燒水。
而且陸言喝茶、飲食都是按著時令和時辰每天變化的,她平時梳洗用的熱水是湯泉行宮每日送來的湯泉,入口的水都是從吳郡惠山每日送來的最新鮮的山泉水,便是淨手後拭手的軟巾都是蜀地特工的野桑絲織成的,這些都是特級的貢品,以前的劉鐵肯定能弄到手,可現在他有錢也買不到這種東西。他可以給阿嫵最好的,但也僅僅是民間最好的。
如果說陸言對現在的生活有怨言,劉鐵說不定心裡還好受些,可陸言對劉鐵給自己提供的飲食一聲不吭,最多不合胃口的就少吃些,眼看著陸言不過三天下來,就消瘦了一大圈,劉鐵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滋味,原本劉鐵想等陸言醒來,身體稍稍恢復下,就帶她離開,可這幾日他越來越遲疑,他真的可以給阿嫵幸福嗎?
這一日,劉鐵默默的將食盒放下,一聲不吭的給陸言剔魚刺,河鮮是陸言目前唯一肯多吃些的食物。
陸言一樣安靜的吃完午食,漱了口後,「阿鐵。」陸言第一次這麼心平氣和的叫著劉鐵的名字。
劉鐵正在收拾食盒的手一頓,他對陸言一笑,「阿嫵,你不是愛吃鯽魚嗎?我去給你抓魚。」劉鐵很明白陸言要說什麼,他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
「阿鐵,送我回去吧。」陸言目光複雜的看著劉鐵,平心而論,陸言並不討厭劉鐵,只要是個女人對於一個對自己癡心了十幾年的男人都討厭不起來,可不討厭並不代表愛,陸言對劉鐵一直沒好臉色的也是希望他能早點死心,她擔負不起他的一生,「我不是阿姊,你也不是姐夫。」
若是以往,陸言這麼說,劉鐵肯定嬉皮笑臉的混過去,可這次他沉默了,過了好一會他才澀聲道:「是的,我壓根比不上高刺史。」
陸言搖了搖頭,「我說了,我不是阿姊,所以你也沒必要跟姐夫比,你跟姐夫是不同的。」她頓了頓,「你並不比姐夫差。」
「阿嫵。」劉鐵聽到陸言這句話一下子就像注入了強心劑一樣,他整個人都發亮了,「你真的覺得我不比高仲翼差?」
陸言嘴角抽了抽,她怎麼忘了劉鐵就是阿姊說的那種給點陽光就燦爛的人呢?
「阿嫵,你真要回去嗎?哪怕以後一輩子就被關在宮裡不出來了?」劉鐵問,「高家上位後,你總不能向以前一樣,想出宮就出宮吧?你真想一輩子就待在一個地方?我知道你跟我走會受苦,可我會努力保護你的,你不是喜歡登山嗎?我們可以去蜀地,那裡山最多,我們還可以去魯地,那裡是孔聖人的故鄉……」
陸言聽著劉鐵描述的場景,心中微微一動,可她還是很堅定的說,「陸家不會不管我的。」陸言相信,陸家絕對不會坐視高家把自己囚禁起來的,阿姊也肯定不會不管的,這點陸言還是很確定的。
劉鐵聽著陸言肯定的話,心中頗不是滋味,的確陸家自從高威bi宮後,一直在打聽陸言的消息,看陸家的意思似乎準備先讓阿嫵先在皇家道觀裡出家,等過上兩年風頭過後,再把阿嫵接回家,阿嫵不需要他就能過的很好,一直都是,劉鐵低下了頭。
陸言前幾天一直很生劉鐵的氣,氣他自顧自的把自己帶出來,可這幾天平靜下來,她也想明白了大母和劉鐵的好意,她是亡國太后,雖然她姐姐是高家的媳婦,高家不可能像對其他鄭家嬪妃一樣對她,可她將來在宮中的日子也絕對沒有之前那麼舒服,很有可能就在道觀裡孤老終身,就算有陸家和阿姊出面,她也頂多平日吃穿度用不下降,但像之前那麼自在是肯定不可能了。
大母是不想她這麼過下去,才讓劉鐵帶自己走,而劉鐵帶自己走也代表了他將自己這些年的努力全部放棄,他放棄了自己的前程、甚至拋棄了自己的家族。這幾天又那麼費勁心力的照顧自己,除了進膳的時間,他平時都不踏入自己房間半步,對自己也一直規規矩矩的……陸言就算看不上劉鐵,現在也不忍心對他冷言冷語了,「阿鐵,就算我會關一輩子,我也不能離開。」
「為什麼?」劉鐵問。
陸言沉默的望向窗外,為什麼?「因為建康是我的家啊。」這裡有大母、有阿舅、有六郎,還有阿姐、阿娘和耶耶,「我所有的親人都在這裡,我現在走了,就永遠回不來了,還有木木和夭夭,我走了她們怎麼辦?」陸言輕聲道,「再者——」她嘴角泛起了一絲苦笑,「我走了旁人怎麼看?太后跟人私奔?」
劉鐵想反駁,這不是私奔,她要是不願意,他永遠不會強迫她的!可劉鐵又知道,這的確是私奔。
「我不能給阿舅和耶耶丟臉!」陸言搖頭說,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使高家不會把這件事外傳,該知道的人也會知道的,阿舅和耶耶光輝一生,不應該有任何污點!
「哪怕以後有可能一輩子被關在道觀裡永遠都無法外出?」劉鐵問。
「對!」陸言記得阿姊說過,人享受了什麼待遇,就要付出什麼代價,阿舅和六郎照顧了她那麼多年,陸家把她養這麼大,她沒為他們付出過什麼,這或許就是她應該付出的代價吧?
劉鐵望著陸言堅定的目光,雙拳緊緊的握著,他可以不顧阿嫵意願把她強行帶走,可這樣阿嫵一輩子都不會快樂吧?劉鐵無力的閉了閉眼睛,「那我明天讓高岳過來。」
「崧崧?」陸言奇怪的問,「跟崧崧有什麼關係?」
「他這幾天一直在找你。」劉鐵說,「這小娃娃手段還不錯。」高岳這幾天不停的在打探他的消息,劉鐵在禁軍待了這麼多年,當然沒不會讓一個乳臭未乾小子抓到行蹤,可這小子有好幾次都摸到邊了,要不是他下手快,先毀了幾個點,說不定真被這小子找到地方了,不愧是高仲翼的兒子,果然虎父無犬子。
「當然!」陸言一聽劉鐵誇獎崧崧,不由與有榮焉,「崧崧本來就很聰明。」除了木木和夭夭外,陸言最親近的孩子就是崧崧了。
劉鐵看著陸言欣喜的樣子,嘴動了動,還是沒說什麼,第二天高岳就在劉鐵下屬故意引導下,找到了陸言。
高岳帶著幾個心腹匆匆趕到陸言暫時居所的時候,劉鐵並沒有離開,再沒有確定阿嫵安全之前,他肯定不會走。高岳戒備的看著院子裡那個高大沉默的男子,劉鐵他沒見過,但一直聽阿叔提起過,此人武藝十分的高強,據說單論武藝精湛程度,甚至連耶耶都比不上他。
劉鐵看著那張酷似高嚴的臉,嘴角抽了抽,高岳是阿嫵最心愛的外甥,愛屋及烏,劉鐵也很想喜歡他,可一旦見到那張臉,劉鐵怎麼都展現不了自己的慈愛,他目光掃了高岳身後一眼,見他聰明的還帶了一個僕婦過來,他對高岳頷首道,「我也有兩個丫鬟,你一起帶走。」那兩個丫鬟是劉鐵專門給陸言準備的。
高岳對私下帶走自己從母的人沒什麼好感,他聽到劉鐵的話,正想拒絕,卻聽陸言在裡面喊,「崧崧?」
「從母。」高岳匆匆走了進去,「你沒事吧?」他來建康後,陸言就一直很照顧他,而且陸言還是陸希的親妹妹,高岳就有點把陸言當半個阿娘看了。
「我沒事。」陸言慈愛的摸了摸高岳的頭,見他消瘦的臉就知道他這幾天是費盡了心力在找自己,陸言忍不住心疼的問,「倒是你這幾天累到了吧?」
「沒有。」高岳很鬱悶,他明明知道是劉鐵帶走了從母,他甚至還用了耶耶留給自己的人去找劉鐵,結果還是找了那麼久都沒找到,最後還是劉鐵自己暴露了。
陸言見高岳看似一臉淡定,實則臉上還隱約帶了一點不服氣,不由莞爾,終究還是孩子,城府淺了些,「你劉叔父在京城都待了近二十年了,禁衛軍也做了十來年了,哪能這麼快就被你找到?」
劉叔父?高崧崧敏感的察覺從母似乎並沒有怪劉鐵的意思,他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鄭家也沒了,從母年紀還輕,要這麼讓她守一輩子寡也太委屈從母了,前朝的太后再嫁名聲聽起來有點不好,但是——高崧崧想起了自家祖姑清微子,從母也可以跟祖姑一樣嘛!想到這裡,高崧崧對劉鐵的態度稍稍好轉了些,唔,長得是有點醜,可人看著還算靠譜,原來從母喜歡這種人,跟阿娘完全不同啊。
劉鐵被高岳詭異的目光打量的頗為不自在,他納罕的掃了高岳一樣,這小娃娃在想什麼呢?
「從母,阿姑在湯泉別莊,我先送你去湯泉別莊吧。」高岳說。
陸言一聽到高後,心頭愧疚就湧起,舅母對自己一向很好,這次自己讓她失望了。
「阿姑很擔心從母,再三吩咐我要找到從母,還讓我說,一切都聽從母的。」高岳對陸言說。
劉鐵聽到高後的話,心頭一動。
陸言感激舅母對自己的維護,舅母還是給了她選擇,「那我們先去行宮吧。」
陸言的話將劉鐵最後一絲希望打散。
「好。」
陸言出於禮貌,又給高岳介紹了下劉鐵,末了對他道:「你劉叔父功夫很好,等他空閒了,你要向他多討教。」
「唯。」高岳應了,他也很好奇這個據說武功比耶耶還高的人,有機會一定要跟他討教一番。
劉鐵上下打量了高岳一眼,發現這小子根骨還不錯,從言行舉止上看,基本功打的也不錯,還算是一個不錯的苗子,既然阿嫵讓他教,那回頭給他準備套適合他的拳法吧。
陸言原本只是隨意的一句客套話,卻不想兩個單細胞生物都當真了。
高岳在送陸言去湯泉行宮的路上,策馬走到劉鐵面前,「劉叔父。」
劉鐵抬頭看了一眼高岳。
「等從母離開湯泉行宮後,可能要去皇家道觀出家,我這裡的人手有點不夠,不知你有什麼好人選可以推薦嗎?」高岳問,他想著連戒備森嚴的皇宮都阻止不了劉鐵的翻牆,皇家寺廟那點守衛就更不夠看了,從母又不像討厭他的樣子,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讓他安排幾個人手,還能保證了從母的安全。
劉鐵聽了高岳的話,緊繃的神情緩和了下來,「我——」他擅離崗位這麼久,禁衛軍總領的位置早沒了吧。
「我祖翁說了,只要劉叔父肯回來,你還是總領。」高岳說,對高威來說劉鐵可比區區一個前朝太后值錢多了,要不是怕愛女、媳婦生氣,讓他把陸言打包了送給劉鐵都行。
劉鐵聽了這句話,看高岳意外的順眼起來,這小子可比他老子可愛多了!劉鐵忍不住暗忖,終於抬手拍了拍他肩,「我會安排的。你要是後天有空,就來我家裡一趟,我有一套還算適合你的拳法。」看在阿嫵的份上,他也會好好教他的。
「多謝劉叔父指教!」高岳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