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的皇宮,原是前漢的江南行宮,自衛起因帝都定於江南,才改建行宮為皇宮,後經歷楚、梁,至如今宋,歷經四朝,也不知道見證過多少血腥。
牛靜守還記得他剛淨身入宮的時候,教導他的前輩就對他說過,這宮裡所有的台階前都透著血氣,現在——他站在鄭啟身後,看著那流滿黑紅血跡的漢白玉台階,頭低得更低了。
「陛下,謝家五百七十三口、元家二百八十三口……已經全部就擒。」高元亮跪在台階前對鄭啟回報道,被他放在地上的長刀上猶在滴血,他昨晚的任務,就是把參與的那些家族全部抓起來。
鄭啟穿著了一件玄色的常服,神色平淡的立於太極殿前,目光掃過在場諸位官員、禁衛軍的時候,眾人不約而同的低下頭,不敢和皇帝對視,清晨的晨風帶著濃濃的血氣,吹過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頭,預示著一場腥風血雨的到來。除了陸續前來回報的禁軍統領的聲音外,現場鴉雀無聲,大臣們聽一家家的被滿門收押的臣子,看著台階前橫躺的那些屍體,一個個噤若寒蟬……
朝會散後,高囧和同僚交接完畢後,就先回府了,他已經很多天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郎君。」院裡的管事匆匆迎上,見高元亮渾身血污,早就見慣不慣了,「熱水已經備好了。」
高元亮微微頷首,抬步往淨房走去。
「啊!」一聲含著驚恐的驚呼聲響起,緊接著是茶盞的落地聲。
高元亮抬眼望去,就見柳氏渾身顫抖的望著自己,眼底帶著顯而易見的驚懼,自從柳氏有了身孕後,阿姐讓他不僅要多陪柳氏,還要讓他多顧忌樂平,盡量別讓樂平不開心。他一開始還有耐心照著阿姊的吩咐去做,可一個月不到,他就嫌太麻煩,乾脆留在官府不回來了。
見柳氏如此,高元亮皺了皺眉頭,他已經很久沒有休息好了,昨晚又忙了一晚上,現在可沒什麼精神哄她,「回去。」他簡單的說了兩個字後,越過柳氏往淨房走去。
「媵人。」柳氏的丫鬟上前扶住柳氏,她也嚇得臉色蒼白,郎君看起來就跟一個血人似地,那凶神惡煞的模樣,簡直就跟魔鬼一樣!
柳氏摀住自己的肚子,蹙眉道:「你先扶我回去,我肚子有點疼。」她在嫁入高家前,就已經有過心理準備,可能會對上剛下戰場的高元亮,真正面對的時候,她還是接受不了。
柳氏肚子裡的孩子可比她能不能伺候高元亮重要多了,別說是柳氏的侍女了,就是院子裡的管事聽說小柳氏的肚子不舒服,也連忙讓人抬來肩輿送她回去。
淨房裡,高元亮將身上的血污洗乾淨後,坐在了泡了藥浴的木桶裡閉目養神,下人們全都退了出去,房裡一如既往的很安靜,高囧在就習慣了這種的安靜,可莫名的他想起了他們打下平城後,高嚴和陸希相攜進門的那一幕,他心裡莫名的有些心煩氣躁。
攻下平城後,父親原本是有意讓高嚴守在平城的,可高嚴拒絕了,說是在涿縣駐紮多年,暫時不想擅動。他嘴上說的振振有詞,可誰不知道他就是捨不得離開陸希。涿縣再偏遠,好歹還算是正經的大宋境內的縣城,平城是連像樣的房子都沒有,高嚴不願意陸希過去受苦,也捨不得離開陸希,就乾脆放棄了平城。高囧冷哼了一聲,整天耽於兒女情長,沒藥救了!
「高囧!高囧!你給我出來!」樂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公主,郎君在——」
「給我掌嘴!」樂平怒斥道。
聽到樂平的聲音,高囧原來就不是太好的臉色越發的陰沉,他剛從木桶中跨出,「砰!」一聲,樂平衝了進來,「你這個混蛋!你——」樂平一醒來,就聽說高囧帶兵將元家抓了起來,甚至還殺了她的幾個表哥,她就憤怒的來找高囧,卻不想看到什麼衣服都沒有穿的高囧,不由愣住了,半晌才切齒道:「無恥之極!」
高囧冷睨了樂平一眼,穿好了衣服,也懶得和樂平爭辯,「你來做什麼?」
「高囧,你——」
「如果是為了元家的事,你還是不要白費口舌了,元家的那些人是陛下讓我殺的。」高囧淡淡道。
「不可能!」樂平茫然的搖頭,「不可能!父皇才不會下這種命令呢!」她喃喃道:「我要入宮!我要去找父皇!」
「如果我是你,現在就乖乖的待在家裡,別在時候去礙了陛下的眼。」高囧道。
「你什麼意思!」樂平瞪著他。
「字面上的意思。」高囧沒說話,將外衣穿好後,往外面走去。
「高囧,你站住!」樂平喊住他。
高囧停步。
「我阿娘和妹妹如何了?」樂平仰起頭同高囧對視,衣袖下的雙手則緊緊的握成拳。
「兩位皇女目前在崔太后處。」高囧說,並沒有說元貴妃在得知元家被全部投入大獄、太子被禁衛軍抓走後就已經自盡了。
「我阿娘呢?」樂平追問,眼底隱隱閃出一絲水光,她最擔心的就是阿娘,一旦出了這種事,皇子或許會死,可沒聽說過會連累公主的,最多失寵罷了,但是皇妃……
「不清楚。」高囧丟了這句話後,就離開了。
「高囧,你這混蛋!」樂平不是傻瓜,看到高囧這樣子,就知道自己阿娘定是凶多吉少了!
「公主。」宮女們戰戰兢兢的站在門口看著樂平。
「看什麼!都給我出去!」樂平怒道。
宮侍們立刻一哄而散,樂平看到眾人這模樣,強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滑落了下來,她跪在了地上,失聲痛哭,「阿娘、阿兄……」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父皇會這麼狠心?
在很多人還震驚於太子bi宮的舉動之時,鄭啟就動作十分迅速的出動了禁軍,扣押了太子、元昭、謝芝等人,遠在長安的謝芳和廣陵王也被押送回京,緊接著又是太子、廣陵王貶為庶民軟禁,太子妃、廣陵王妃、元良媛、崔孟姬自盡。除了侯瑩所生兩女,由宮中高台皇后、崔太后、高皇后和陸言求情留了一命;謝芳的幼子也有王玨等人求情,兼之鄭啟顧念謝芳有從龍之功,給他留了一子以守祭祀外,元昭、謝芳、謝芝、謝藥及其父母妻子兒女兒孫,無論男女老幼盡數斬首,加上牽連到的大小官員,足有千條人命因此而喪生。建康劊子手盡出,也足足花了二十天才把所有人斬首完畢,血氣足足盤旋了三個月才散去。斬首完畢的屍首,若是有家人收斂的還會好些,要是沒有人收斂的,只能被人胡亂的丟到了亂葬崗。
謝芳三兄弟除了留了謝芳一幼子外,餘下人盡數斬首,謝家當然不止三兄弟這一支,可他們卻是謝家目前權勢最大的一房,他們一死,謝氏元氣大傷!不過好歹他們的屍首還是有人收斂,謝家這種大士族,和很多權貴官員都有姻親關係,尤其是從前梁帝始,就定下了罪不及出嫁女的律法,不似前朝出嫁婦人,父家和父家犯了族刑,都要受誅連。故謝芳等人嫁出去的女兒,還是在夫家的默許下收斂了娘家人。而餘下很多的家族被斬首的屍體都被丟入了亂葬崗,任野狗啃食,其中包括了元家。
樂平是被關在高家,鄭啟不許她隨意外出,而朝堂上大家都不是傻子,看到崔太后和陽城縣主對元家全族被斬的事,壓根不過問,元家死後也絕口不提替他們收斂屍身,就知道侯瑩死的不正常。譙王已經被立為太子,陽城縣主是毋庸置疑的太子妃,誰敢冒著得罪太后和太子妃的危險去收斂已經全家死光、只留了兩個幼女的元家。連嫁到盧家的元女君也被夫家攔下,不許她去收斂。元家數百口人就這麼暴屍在亂葬崗,任野獸啃食。權利可以將人捧到天上,也能讓人一下子跌落到地底。
「小郎君,該走了。」白髮老翁對著跪在謝氏一家墳塋前遲遲不肯離去的少年勸道。
「再等等。」謝小郎忍著淚,給父親再上了一杯酒水,今日一別也不知道將來有沒有機會再來看父母了。
「唉——」白髮老翁摸著眼淚,他是謝府的老管家了,謝家倒了,他們奴婢再次被發賣,謝家贖出了他,讓他帶著幾個部曲護送小郎君去嶺南。
「謝小郎,時辰差不多了,再不走今天只能露宿荒野了。」押謝小郎的小吏道,但語氣也沒有很不耐煩,謝家倒了,可謝藥等人的母親王夫人是王玨的嫡親姑姑,元昭倒了,朝中就是王玨和李侍中兩人最大了,王玨特地派人來向他們打招呼,還送了不少財物,對於這種財神爺他們當然要捧著。
「好,我這就走。」謝小郎抬起手,讓他們上了枷鎖。
「謝小郎你忍忍,這會人多眼雜,等出了城就好了。」押送的人笑道。
「勞煩兩位了。」謝小郎勉強笑了笑。
「噠噠」的一陣急促馬蹄聲傳來,眾人尋聲望去,就見一名素衣妙曼的女子由侍從簇擁著,騎馬而來,見了墳塋處有人,她由侍女扶著下了馬,朝眾人走來。
「是謝小郎嗎?」泠泠的女聲響起。
「正是某,請問娘子是——」謝小郎摸不著頭腦的上前請安,那女子罩著羃離,看不清容貌,可光看她舉止言行,就知道她一定是大家出生的貴夫人。
「女君!女君是你嗎?」老翁跪在地上老淚縱橫的問。
那女子聽到老翁的話,歎了一聲,取下了羃離,露出了一張風華絕代的臉,除了老翁外,所有人都看呆了,謝小郎是疑惑他們家什麼時候出了這麼一位陌生的女君,而那些低下的小吏,何曾見過如此美貌尊貴的女子,一個個都看呆了。
「女君!」老翁跪走到陸止面前。
陸止的對著自己大哭的老翁微微搖頭,「阿武,這麼多年不見,你都老了。」
「二十五年了,女君二十五年了,郎君他——」老翁含混的大哭。
陸止也心生感慨,她足足有二十五年沒有見謝芳了,想不到在一次見面居然是來拜祭他,她抬眼看了謝小郎一眼,對他頷首道:「此去嶺南一路辛苦,謝小郎還需保重身體為好。」
「某謝陸觀主關心。」謝小郎看到這名他父母惦記了一輩子的女子,心裡百味雜陳。
陸止這次來只是祭拜故人而已,並不是來找謝小郎敘舊的,只跟他稍稍寒暄了幾句,就去了謝家的墓地,謝家的那些人她大部分都熟悉,看著這一個個新造的墳塋,陸止眼底浮出悵然,同樣的情景,她二十年前在袁家也遇到過。
隨同陸止一起來的長伯,看著酷似謝芳的謝小郎,暗暗感慨,真是世事無常,人死如燈滅,他藉著說話的空隙,塞了幾錠銀錠過去,請他們好好照顧謝小郎。
小吏們眉開眼笑的接過銀錠,這世家出手果然大方,他們這輩子都沒有見識過的金子、銀子,這王家、顧家和陸家都送了過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他們一路上對謝小郎就更照顧了,不說王家和顧家,就是陸家,看樣子馬上就要出個太子妃了,怎麼能不巴結一點?
「世家果然就是世家啊!」小吏對著同僚感慨,「有人幫著收斂屍身,還給留後代祭拜,流放都有人打點,比對那一家,嘖嘖死無全屍啊!」華夏自古講究事死如事生,哪怕是窮的揭不開鍋的人,買不起壽棺,也要草蓆捲一捲入土為安,可那一大家子就這麼暴屍荒野,無人收屍,虧得還是尚書左付射,尚書省的省主呢!廢太子和廣陵王是關起來了,但還有三個公主外甥女呢,可還是不頂用。男丁也沒留了一個,就兩個不能承嗣的小孫女。
「聽說那家是把懷了孩子的媳婦給——」另一人做了一個剁人的手勢,「不然皇家哪會那麼狠?那家男人是死光了,可嫁出去的女兒還沒死,不是也不敢收斂嗎?」小吏搖頭,「這做人就是不能太狠,凡是還是留一線餘地,不然你看,這不斷子絕孫了?」
「也是!」大家心有慼慼的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