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怒罵聲,陸希不由停下了腳步。
煙微上前一步,笑著問門口守門的僕婦,「阿媼,南塢亭君在裡面嗎?」
僕婦道:「不僅南塢亭君在裡面,南塢亭君的長子、長媳,以及幼孫、幼孫女都來了。」她對陸希行了一禮,「大娘子稍候,老婦先進去通報。」
時下厚葬之風盛行,講究事死如事生,每逢大家族葬禮,除非遠在外地有官職在身的,不然鄰里親友之間,若是喪禮不參加的話,那喪禮結束之後,兩家的關係就會徹底斷絕了。陸琉為陸氏族長去世本身就是陸氏宗族的大事,且他又被陛下追封為太傅、陪葬皇陵,很多離建康極遠的親戚都不辭萬里的趕了過來。南塢亭君屬於陸家比較近的親眷,會帶這麼多親戚來奔喪也不奇怪。同時南塢亭君也是為了參加廣陵王和楚丘亭主的婚事而來的,清河崔氏是北方大族,在魏朝權勢頗大,但宋朝的清河崔氏卻只有寥寥幾人。南塢亭君的公公,和崔廣的祖父是同父的兄弟,因有著這層關係,南塢亭君之夫也是大宋的官員,故楚丘亭主的母親才下了請柬給南塢亭君,不然女兒成親,連個娘家人都沒了。
僕婦進去片刻後,就請陸希入正堂,正廳裡這會正寂寂無聲,一名看起來有六十歲左右,看起來富貴白胖的老夫人正坐於上方,七祖姑和阿姑坐於下方,同時坐著的還有一名四旬左右的貴夫人,和一名同陸希差不多年紀的女郎。
陸希先上前給那名老夫人行禮,「皎皎見過六祖姑。」陸希穿著一身寬大的重孝服,襯得她越發的身形消瘦、臉色蒼白。
老夫人上前扶起陸希,摸到她纖細的手腕的時候,眼眶立刻紅了,「你父親去世,大家都傷心,可也要多注意身體,萬萬不可哀毀傷身。」
聽南塢亭君提起父親,陸希淚水就落下了,她哽咽的點頭,「是,六祖姑。」
南塢亭君見她如此守禮,心中更加喜愛,這麼好的孩子怎麼能隨便就嫁給一個兵家子?在陸止領著陸希拜見南塢亭君的長媳,又和崔家八娘相互見禮後,小輩就先退下了。
南塢亭君等陸希和崔八娘一起退下後,就對七祖姑道:「嫁給兵家子有多苦,你們還不清楚嗎?當年阿菀姐嫁給先帝多久?可夫妻真正相處了多久?你們就忍心皎皎走她的後路?」更別說鄭家之後做的那些事,把陸家的清名算是毀得差不多了,只是這些話南塢亭君不好說。皎皎是陸家的嫡長女,什麼人不好嫁,哪裡需要下嫁一個兵家子?
南塢亭君在姑娘時,和武昭陸皇后感情最好,看著阿姊嫁給鄭裕後,夫婿長年不在家,鄭家上有老、下有小,全是她一個人在打點,她三十不到就去世了,還不是因為生生累死的?有阿菀前車之鑒,他們怎麼還想把皎皎推入火坑呢?所以南塢亭君在聽說陸希和高嚴婚事的傳言後,就急急的來問七妹和陸止了,卻不想兩人說這件事婚事真的,皎皎守孝完就要嫁給高嚴了。
「高家說了,等兩人成婚後,就讓皎皎隨高嚴去涿郡。」陸止說。
「什麼?皎皎也要去薊州?」南塢亭君聽得臉色都變了,「你們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冬季滴水成冰,你冬天想賞個梅花都賞不到,想吃什麼新鮮的果蔬都沒有,你們居然忍心讓皎皎去那個地方受苦?」南塢亭君當年從吳郡遠嫁薊州,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若不是和夫君琴瑟和鳴,她早就熬不下去了。
「高嚴是武官,皎皎就算去了涿郡,一年能和皎皎見上幾次?且軍中那些軍官的娘子,全是寒門出身,很多都是大字不識的農戶,你們想讓皎皎在那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嗎?」南塢亭君倒不是認為陸希會有意自持身份,不和旁人來往,但士族看不上寒門,同樣寒門也會看不上士族,皎皎的身份,注定了她根本不可能融入她們,這樣她在薊州就根本就是孤立無援,這日子怎麼過下去?
「親家、親家,熟悉的才叫親家,高氏父子在外什麼名聲,高仲翼是什麼人,你們不知道嗎?這種人家是可以能結親家的人家嗎?」南塢亭君遠嫁清河崔氏,清河國就在薊州,這些年高仲翼的名聲對她來說,簡直如雷貫耳!不說他對外族心狠手辣,南塢亭君還沒眼界淺到對外族寬容,可他對漢人一樣心狠手辣。北地遠沒有江左太平,地方豪強林立,地方官吏入駐後,很容易遭遇豪強為難,這些都是常理,可高仲翼新入涿郡後,就不顧常理的,連殺了兩家反對他的豪強,從此他的名聲在涿郡足以小兒止啼!
當年高元亮追殺流寇,就在清河國附近的博陵郡,旁人都道高元亮是少年英雄,可在薊州誰不知道高元亮生焚活人的凶名?高元亮生焚之地,迄今百里之內寸草不生。當年高子畏為了報父仇,當街殺數十餘人……她簡直不敢想像,皎皎怎麼可能嫁到這種人家去!萬一將來小夫妻有個爭執,高仲翼別說動手了,他就是隨手一掌,皎皎都承受不住!
七祖姑原本就不是很同意這門親事,聽長姐這麼一說,就望向陸止,陸止直接道:「這是元澈定下的婚事。」在陸止看來,這門親事,元澈同意、皎皎願意,還有什麼好反對的?
「元澈定下的?有婚書嗎?」南塢亭君追問。
陸止搖頭:「當時元澈只和高子畏口頭定下了,說要等皎皎及笄後再說。」
七祖姑問:「阿姊,你說高家的名聲,你聽過高家什麼名聲?」
六祖姑猶豫了下,她的教養讓她無法道人長短,但思及事關家中小輩的終生幸福,還是把自己知道的說了一遍,六祖姑到也沒有添油加醋,畢竟高氏父子的作為不需要任何添油加醋,就可以把人嚇到。
七祖姑聽得臉色都變了,對陸止道:「你和元澈怎麼能這麼糊塗!這種人家怎麼可以嫁?虧得沒定親,不然就是害了皎皎!」
陸止卻不以為然,耳聽為虛,六姑說的話,不一定是錯的,但肯定不是最全面的,別的不說,高嚴身為武官,沒有上官之命,怎麼可能光明正大殺人?殺豪強一事,定另有內幕。再說陸止是從小看著皎皎和高嚴長大的,從小到大,只有皎皎欺負的高嚴的份,就沒見高嚴反駁過,有時候皎皎的胡鬧,讓阿娘和元澈都看不過了,如皎皎讓高嚴一個夏天剝滿一筐茉莉花瓣,她都沒見高嚴對皎皎皺過半次眉頭。眼見不一定為實,可她不信高嚴可以一裝十年,換句話說,他肯為皎皎裝十年,也會為皎皎繼續裝下去。
「當初劉休道誰不說他,『謙謙君子』,結果不過因為一句爭執,就勒殺了髮妻。梁博卓,人皆言其『xing凶殘、殺人如麻』,可此人只要妻一怒,就頓首於妻前。高元亮、高仲翼都是替陛下辦事,如此行事定是事出有因。」陸止說,就算她的堂姑父鄭裕,性格不粗暴嗎?不殺人嗎?可在姑姑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自己的父親、景帝姑父,對妻子兒女都是呵護備至,對外殺起該殺的人,照樣不手軟,朝堂上的行事準則,怎麼能代入家中呢?陸止相信元澈再胡來,絕對不會對皎皎的婚事胡來,皎皎是他的命。
南塢亭君見陸止如此說,眉頭一皺,「你說的也對,但天下俊傑多得是,何必一定要高家呢?」
「阿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陸止說道,「既然這門親事是元澈定下的,難道我們還能反悔不成?」
陸止的話,讓南塢亭君也不好反駁了,畢竟這是陸琉的遺願,她終究不是陸希的親祖母,但——「既然沒正式定下,為何外面傳的好像馬上皎皎要嫁過去一樣。」南塢亭君又問,他們什麼時候這麼不懂規矩了?除非是正式訂過親了,不然誰家會這麼大喇喇的宣揚?萬一親事不成,難道親家不成、變仇家嗎?
陸止和七祖姑對視一眼,說了高家之前要結突親,被他們回絕了,高家就退了一步,想要先定親,他們沒答應,但也沒拒絕,許是因為這,陸家和高家結親的消息才會傳開吧。
「混賬!」南塢亭君氣得渾身發抖,「你們兩個窩裡橫的!這種時候是服軟的時候嗎!」
七祖姑和陸止同時愣了,兩人面面相覷,南塢亭君怒聲道:「元澈剛剛去世,高家說什麼,你們就應是什麼,將來皎皎過去怎麼做人?」
「但拿喬太過,皎皎不是一樣不好做人嗎?」七祖姑訕訕說,當然如果高家不是寒門而是世家,陸家說不定態度還會放的更高一點,但如今隔著這麼一道界限,他們還真心不好把握,就怕太過,高家以為陸家高傲,讓皎皎難做人。
「你們兩個嫁過女兒嗎?」南塢亭君冷聲問,這兩人一個嫁了三年不到就離婚了,一個乾脆終生沒嫁。
兩人搖頭。
「既然沒嫁過,還瞎參合什麼!這是拿喬嗎?你們見過哪家的嫡長女熱孝還沒過,就匆匆定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有多嫌棄皎皎礙眼!你們是不是想讓旁人都認為,皎皎以後就沒人撐腰了?」南塢亭君怒道。
陸止和六祖姑不是沒想過南塢亭君的話,只是高威對這門親事的重視、高嚴對皎皎的愛護,讓兩人感覺不需要太在意這些虛禮,只要兩個孩子過得好就好了,「高子畏對這門親事還是相當重視的。」七祖姑說。
「既然這麼重視,那也不會在意是現在訂親,還是等出了熱孝再訂親。」南塢亭君道,「起碼等一年後吧?難道連這點時間都等不起?」
陸止和七祖姑想了想,也覺得一年後比較合適,這樣的話,等定親結束,差不多正好是出孝成親的時間了。
崔八娘尷尬的在偏廳陪著陸希一起進午膳,大母的話讓她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映才好。
陸希喝完了最後一口粥,對崔八娘說:「八娘,我們去花園消消食吧。」這種事她還真不好說什麼,反正現在訂親和一年後訂親沒多少差別,至於擺高些姿態什麼的——這是從古至今的風俗,她看六祖姑也不像是沒分寸的人,再說還有阿姑和七祖姑看著呢。
「好。」崔八娘從善如流的起身。
接下來的時候,陸希對這位六祖姑行事歎為觀止,高家遣了媒人上門提親後,她同七祖姑、自己的長媳、阿姑一起,招待了來人,也沒聽她說什麼強硬的話,只從耶耶遺願提起,先是感慨了一番,又說起耶耶有多麼的疼愛自己,又多麼的想給自己一個鄭重的婚禮……一點點的擺事實、講道理,最後把媒人和婁夫人直接說暈了,虧得婁夫人還記得自己是填房,不敢私自做決定,回去稟了高威。
高威再次上門,這會是六祖姑的長子和六叔祖、八叔祖出面,長子和善客氣的足足和高威談了一個時辰,終於讓高威心滿意足的離去,而高嚴也在回薊州的時候,帶走了一隊陸家的管事僕傭。這些人的目的,就是去給陸希佈置在薊州的新居,確保陸希三年後能舒舒服服的入住。
高嚴對訂親的執念,遠沒有馬上成親大,訂親算什麼?一張隨時可以撕毀的紙而已,只有人娶進門了才是真的。可皎皎都說了,一定要守孝結束後,才能成親,他也只能等了。高嚴在陸琉出殯後,第三日就走了,他能留這麼久,也是鄭啟看在他是陸琉未來的女婿份上,特別允許的。
陸希和陸止,也在斷七後,回到了吳郡祖宅,陸言被崔太后接入了宮中。而常山不願意離開陸府,整日就愛待在陸琉的書房裡,崔太后勸了幾次,她都不聽,只能暫時隨她去了。至於候瑩,早在頭七之後,回了侯府待嫁,至此三姐妹就開始各奔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