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月起,犍為郡的雨就淅淅瀝瀝的沒停過,雨水將萬物沖刷的乾乾淨淨,連路邊的青草都格外的翠綠可人。
「大人前面就是南安縣了。」車伕摘下斗笠,抹了一把額頭上的雨水,「我們現在就去縣衙嗎?」此時雨差不多停了。
「不用。」陸琉掀起車簾,從車上下來,「我們走過去吧。」
犍為郡多山,南安縣便在群山環繞之中,故縣中台階坡度較多,犢車上不去,大部分路只能靠人走。
「唯!」車伕將犢車繫在大道旁的大樹上後,同另九人一直騎馬跟在犢車後的侍衛一起跟隨在陸琉身後。這十人中,有二人是陸琉的書佐、有三人是陸家的部曲,車伕則是高嚴留給先生的,另外四人是謝芳派來的、對益州各處都非常熟悉的侍衛,這些人年紀都二十五六歲左右,除了兩名書佐外,餘下八人皆是武藝高強又擅長騎馬駕車,陸琉這些天幾乎走遍了蜀郡和犍為郡,也全靠這八人,倒是施溫一入益州就水土不服,上吐下瀉,這會正躺在犍為郡的太守府裡養病呢。
陸琉似乎對南安縣很熟悉,不用任何人帶路,在小巷中轉了幾次,就在縣衙附近的一間民居前停了下來。縣中大部分民居相同,這間民居大門向著小巷內,大門緊閉,一顆白玉蘭樹從牆內探,陸琉走到門前,站定不動,目光複雜的望著這間民居。
「你們是誰?」那民居的門打開,裡面走出一名滿臉疲憊的中年男子,一見門口圍著這麼多人,嚇了一跳。
「這間居室現在是你在看管嗎?」陸琉問。
中年男子看到陸琉的時候怔了怔,陸琉並沒有穿官服,一件淡青色的深衣,頭上也只束了一塊方巾,身上一樣佩飾都沒有,可就彷彿所有雨後初升的暖陽都聚集到了他身上,不敢讓人直視,他只看了一眼,便再也不敢低頭看第二眼了,壓根沒聽清楚陸琉再說什麼。這是從哪裡來的貴人?怎麼會來這個小地方?
陸琉也不以為意,耐心的重複了一遍。
「是的,這屋子原本是我阿耶打掃的,他去年死了,就有我來照看了。」中年男子說道。
「死了?」陸琉一怔,「陳伯應該還不到四十吧?」
「三十八,我阿耶也算長壽了。」中年男子歎氣,他還不一定能活到阿耶的年紀呢,他看起來要比陸琉老上許多,可其實今年三十還沒到。
陸琉聞言悵然的歎了一口氣,走入那間民居,那男子也不敢攔著他,他心裡隱隱有個猜測,阿耶老說這間屋子是給一個貴人看管的,莫非此人就是阿耶口中的貴人?
入門便是一個富貴牡丹的石雕屏風,地上鋪著整潔的青磚,磚上還雕琢著精緻的圖案,白玉蘭樹就立在屏風旁,枝繁葉茂,白的花朵掩映在綠葉叢中,清如荷,芳香襲人。
居然都這麼高了。陸琉走到樹前,伸手在樹幹上撫摸了下,就找到了一處凹凸不平之處,陸琉嘴角輕揚。
「陸大人!」南安縣令接到侍衛的通報,匆匆的趕來。
「劉大人,陸某只是故地重遊,並非有意打擾。」陸琉轉身對南安縣令客氣道。
「故地重遊?」陸琉當過南安縣令的事,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他當然不會知道,但是陸琉是新上任的刺史,他當然不敢怠慢,連聲要輕陸琉去府衙稍事歇息。
陸琉擺手道:「不用了,我就在此處歇息了。」
「這——」南安縣令不想陸琉會住在這裡。
「劉大人,十七年前陸某曾在此任南安縣令,此處便是陸某當時的居所。」陸琉說道,說著他往屏風後轉去。
轉過屏風,就是第一進待客的正廳,正廳之後是一個天井,天井中有用鵝卵石鋪成的羊腸小道,灰白色的鵝卵石中,夾雜著彩色的石子,那些石子拼成了一個個蝙蝠的圖案。一株芭蕉種在一口井旁,芭蕉樹下還有一套石凳椅。屋簷廊角處,也雕琢了極為精緻流暢的圖案。這時南安縣令是信了,這居所應該是陸琉之前住過的地方,這間民居處處講究,實在不像普通平民能住的房子。
侍衛們給陸琉燒水,飲食自有南安縣令提供,陸琉簡單的梳洗完畢,就同南安縣令商量起縣中的各項事務。陸琉對南安縣有特殊的感情,問起事務來,事無鉅細。聽到縣中屯田已經佔了荒地的大半,地動的災民也安置的差不多了,他滿意的點點頭,又提醒南安縣令,平時要多注意些災民,若是有什麼困難,縣衙能幫忙就多幫了。
陸琉這幾天除了廣都縣外,走遍了整個蜀郡和大半個犍為郡。他也慶幸自己走了這麼一趟,這次地動說是震在了廣都,實際附近的幾個郡縣都有波及,只是程度沒有廣都那麼厲害,但還有很多災民和饑人。施溫和元尚師兩人,沒跟在陸琉身邊,也是回去徵集物資了,順便讓施溫養病,不然那些災民只能活活餓死了。南安縣令這幾天也聽說了陸琉的脾氣,不敢敷衍他,連連應聲。
等南安縣令離開的時候,天都差不多快黑了。陸琉讓侍衛推了南安地方鄉紳的拜見,拎了一壺茶,坐在白玉蘭樹下獨飲。
這玉蘭樹桿的中間,有一排清晰可見的小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前四個字秀美端莊,後四個字靈韻矯捷,看到這八個小字,陸琉突地仰頭喝了大口茶,微燙的茶水,讓他忍不住嗆了下,當年這株玉蘭樹是他和阿儀親手種下的,那時它還是一株小樹苗,這八個字也是兩人各自寫上去的。
這時剛放晴的天氣,又下起了雨,雨水很快就將陸琉的衣衫打濕。
侍衛們見陸琉絲毫沒有避雨的意思,只能上前給他打起傘蓋。
陸琉對周圍事,無所察覺,他完全沉浸在回憶中,當年他當南安縣令的時候,他們兩人隱瞞了身份,一起來到了這裡,阿儀嫌縣衙太鬧,就在縣衙附近找了一間民居。想著當年,兩人是如何興致勃勃的裝點這間居室,他和阿儀又是如何期盼未來的日子。
阿儀甚至都想到了,如果在這裡有了孩子,就給孩子取名叫阿南。後來兩人因陸太后病重,只能回建康,兩人都不願意他們精心佈置的小家被外人糟蹋了,就把這間民居買了下來,又僱傭了一對夫妻看管這間民居,臨走前阿儀還依依不捨的說,將來一定要故地重遊。
阿儀,我來了,你呢?我在建康,你總是不來找我,我知道你不喜歡建康,我也不喜歡,這裡呢?你今天會來找我嗎?
陸琉從袖中取出一副卷軸,珍愛的摩挲著,阿儀你看,這是我們的皎皎畫的,她畫的可真好,比我們當年都好多了,也比我們都聰明。還有我們的女婿,你不是說要將來的女婿,一定要能比得上皎皎的美貌嗎?還要對皎皎的話言聽計從,我都是照著你的話選的。這茶,也是皎皎讓人給我送來的,陸琉將一杯茶水倒在樹下,你聞聞,是不是很香?
陸琉雙目漸漸朦朧,恍惚中,他隱隱見一熟悉的紅衣身影緩緩朝他走來,臉上還帶著他最愛最熟悉的明朗燦爛的笑容。
雨越下越大……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陸琉突然回神,「什麼時辰了?」
「快亥時了。」侍衛回道。
陸琉皺了皺眉頭,突然站了起來,「下了很久的雨吧?」
「是的。」
「出去看看。」陸琉心中暗忖,下了這麼久的雨,會不會有洪水吧。
「唯。」
、
、
、
「轟隆隆——」隆隆的雷聲從遠處傳來,不一會天上就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大雨,庭院中一片紅艷如火石榴在雨水的沖刷下,越發的鮮艷奪目。
陸希剛下肩輿,映入眼簾的就是一片血紅,她不由退了一步。
「縣主?」柳葉連忙上前扶住陸希,「你沒事吧?」
「沒事。」陸希搖了搖頭,奇怪她之前對石榴花說不上喜愛,可也不反感,可今天不知道怎麼的,看到這些石榴花居然會覺得心煩氣躁。或許是因為下雨的緣故?也不知道耶耶那邊天氣好不好?他這幾天似乎在外,
「是著涼了嗎?」高後見陸希臉色不怎麼好,招手示意她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沒發燒,她吩咐柳葉道:「去給縣主熬些紅糖姜茶來。」
柳葉應聲。
高後又對春暄吩咐道:「這些天早晚冷,中午熱,你們要多注意些縣主。」
「唯。」春暄躬身應了。
陸希知道高後是關心自己,她笑著坐在高後身邊,「娘娘,我身體好著呢。」她四處望了望,「九兒呢?」
高皇后道:「淘了半天,在睡覺呢,這孩子越大越不聽話了。」高後嘴上抱怨著,可臉上卻是止不住的柔和的笑意,她膝下荒涼,如今好容易有個女兒,哪怕不是親生的,她也當成親生的疼愛。
「和阿劫一樣呢,阿劫也是越大越調皮了,昨天奶娘就是一個不注意,他就偷偷溜出去了,在樹下捅螞蟻玩。我怎麼管都管不住,還是阿姑訓了他一頓,他才乖了。」陸希對著高後訴苦。
高皇后聽著她的訴苦,樂得前俯後仰,摟著她笑道:「你就一小娃娃,怎麼會帶孩子呢?當然是要讓你阿姑帶。」她摸了摸陸希的頭,「等過段時間,讓阿劫入宮,九兒之前還說著阿劫呢。」
「是。」陸希點頭。
高皇后又說起了陸希的新任長史官范嵐,「我看他挺穩重的,是個干實事的。」
「讓娘娘替我操心了。」陸希感激道,「娘娘選的人,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高後笑著輕拍她的小臉,「你這小嘴就是會說話。」
「娘娘。」柳葉端來了紅棗姜茶。
高皇后對陸希道:「快趁熱喝下吧。」
陸希接過柳葉遞來的姜茶,還沒送到嘴邊,就覺得心頭一陣抽疼,她身體下意識的一縮,手中的茶盞落地,滾燙的茶水一下子翻到了身上。
「皎皎!」高皇后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燙到沒有!」
柳葉和春暄反應非常快,立刻要扶陸希,但是陸希彎著腰,身體微微顫動著。
「來人,快叫御醫!」高皇后見陸希這樣子,快步上前,伸手去扶陸希,「皎皎,很疼嗎?」
陸希抬頭,臉上佈滿了淚水,雙目怔怔無神,「疼——我心好疼。」她喃喃道,不知道為什麼,她就覺得好難受、心疼的快透不過氣來了。
「來人!快來人!」高皇后這次是真嚇壞了,她曾幾何時見陸希這麼失態過?
御醫匆匆趕來,給陸希把脈後,沒發現她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讓醫女進去查看陸希的臉色,醫女見她臉色白的嚇人,以為她受驚了,出去同太醫說了,太醫又細細的給陸希把脈後,也認為她可能是受驚了,就讓人熬珍珠湯給她壓驚。
陸希心疼也就一會,過了一會就好了,可不知道怎麼回事,她總覺得心慌慌的,落不到實處,稍好一點,就想要回家。高皇后哪裡放心?陸希這一病,把高太皇太后和崔太后都驚動了,這下陸希就更不可能回家了,直接被豫章接到了長樂宮,高太皇太后親自給她掛了一串古玉珠,讓她定魂壓驚。
「陛下。」牛靜守將河東郡新傳到的消息遞給鄭啟。
是高元亮寫的奏折,上面除了匯報了河東郡的情況外,還特意點出了謝芳這幾日在荊州一反常態的大力推進民屯。鄭啟看了嘴角一曬,悠然的將奏折疊好,顧律果然沒讓他失望,當然謝家也沒讓他失望。這要記上皎皎、阿嫵一大功,他瞌睡了,她們就給自己送枕頭來了,謝家——他已經等很久了。陸家的孩子就是討人喜歡!鄭啟想起乞奴這些天一直在益州為民屯一事奔波,眼底浮起笑意,等乞奴回來,可要好好獎勵他。
高皇后剛從長樂宮回來,正巧和鄭啟碰上,「陛下。」高皇后下輦行禮。
鄭啟扶起皇后,「愛卿不必多禮。」他攜著皇后手一起入椒房宮,「去長樂宮了嗎?皎皎身體好些了嗎?」
「好些了,前幾日嚷著心口疼,御醫開了藥,喝下去就不疼了,可這幾天一直提不起什麼精神,飯食進的也不多。」高皇后有些憂心,若是有些事是宮中大忌,她都懷疑皎皎是不是被人下了什麼咒?但皎皎能說能笑,還會安慰她們,看著也不像沖犯了什麼。
「元澈不在建康,你就多看顧一點。」照顧陸希本該是常山的責任,但常山又是這樣,鄭啟想起元澈為了他的民屯,四處奔走……他揉了揉眉頭。
「育郎,你頭疼嗎?」高皇后等宮女都退下後,見鄭啟在揉額頭,關切的問。
「沒什麼。」鄭啟微微一笑,「阿予,元亮這次可立了大功了。」
「如何?」高皇后好奇的問。
「明裡去河東郡的顧律替身已經死了。」鄭啟淡然道。
「啊!」高皇后驚呼了一聲。
鄭啟冷冷一笑,「原來朕手下真有這麼大膽的人!」
「陛下——」高皇后柳眉微蹙,心中撲撲的亂跳,這麼危險,元亮沒關係嗎?
「放心吧,你大弟的能力,你還不清楚嗎?」鄭啟安撫的著皇后。
高皇后勉強的一笑,正想說什麼。
「陛下!」牛靜守突然疾奔入內,跪到在鄭啟面前,「益州急件!」
鄭啟「唰」一下站了起來,一下子從牛靜守手中搶過急件,一向沉穩的手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抖了半天都沒拆開信件。
牛靜守瞄了鄭啟一眼,硬著頭皮上前,拆開了急件,一行觸目驚心的字,同時映入三人的眼內,「永初四年四月,犍為郡地震,南安縣山崩,飛泉湧出,壞城廓、民室屋。地裂十二處,裂合長十里百七十步,廣者三十餘步,深不見底。益州刺史陸琉、南安縣令劉康,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