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通身著素、淡掃蛾眉的姬人一手執琉璃槌,輕擊著水晶盞,隨著叮咚清脆的輕擊聲,唱出嬌柔呢噥的曲調,緊緊的束在腰間的絲帶,將纖細的曲線展露無遺,嫵媚的明眸秋水湛湛,尤其是唱到「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的時候,眼中含著濃濃的情意朝上望去。
上方一名三十出頭俊美男子半閉著眼睛,搖頭晃腦的聽著柔婉的曲調,聽到妙處還輕輕的附和了起來,一旁伺候的美姬,不時的將切好的鮮果餵入男子口中。
「郎君。」清冷冷的聲音響起,男子睜開眼睛,就見一名紅衣美女由丫鬟簇擁著款款走來,叮叮的鈴聲隨著紅衣美女的步伐,有節奏的響起,優美動聽。
「紅兒,來的正好,給我舞一曲。」男子一見那紅衣美女,笑著揮手示意唱曲的姬人退下。
紅衣美女衝著他微微屈身後,便轉身走入男子對面的一條長廊中,那紅衣女子踏入長廊,廊中便響起了婉轉幽遠的聲音,先是淺淺的響起,隨著女子一步步的踏入,聲音越發的響亮,似海中的浪濤般層層湧來,綿延不絕。「嗒嗒——」木屐踩踏在廊上的腳步聲,同裙擺上的鈴聲相和,彷彿奏出了一曲優美的合曲,那聲音彷彿從碧霄之外飄來,又似從九泉深處傳出,聽的人如癡如醉,連那要退下的歌姬都忍不住駐足聆聽難得的仙樂。
「彭!」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打破了這難得的天籟,幾乎所有的人都怔怔的望著從被砸開的大門處走進的男子。
那人看起來年約四旬左右,鬢髮兩旁微染白霜,容貌同坐著的男子有七八分的相似,他目光環視一圈,神色淡然,不帶半點怒色,可所有人都戰戰兢兢的站在一旁,連呼吸聲都放低了,滿園中僅有廊中依然不絕的聲響,來人最後的目光落在那廊上,他輕笑了一聲,「老三,真是好興致。」
「大哥。」謝藥在看清來人的時候,原本一肚子火氣瞬間壓下去了,「你怎麼來了?」
謝芳並沒有回答謝藥的話,而是指著那條走廊問道:「這條長廊是怎麼回事?」
謝藥從三十多年同大哥的相處中,敏感的察覺到了大哥目前似乎心情很不好,他認為自己還是少說幾句話比較好,他對自己的長史官使了一個眼色,謝藥的長史官硬著頭皮上前,「回大郎君,這條走廊是其下是中空的,下面排滿了銅甏,銅甏裡灌了數量不一的水,上面鋪了一層極薄的梓木板,木板下有銅片,只要人踩上去,銅片就能擊打銅甏,然後就有聲音了。」
「仿響屧廊*造的?老三,你越來越會享受了。」謝芳似笑非笑的望著謝藥。
「嘿嘿,我這不是無聊嘛……」謝藥訕訕的笑了一聲。
「無聊?」謝芳慢慢的重複了一遍,「你身為蜀郡太守,居然會覺得無聊?」他一字一頓的問道。
「我——」謝藥嚥了嚥口水,緊張的望著不怒而威的大哥,驀地冒出了一句,「大哥,你進過午食了嗎?」他突然想起了,大哥不是駐紮新野嗎?非詔不能擅離駐地,這會突然出現……謝藥抖了抖,他最近沒做什麼事啊?就造了一條響屧廊而已,大哥不是一向不怎麼管這種事的嗎?
「午食?你還有臉提午食!」謝芳終於忍不住怒罵道。
謝藥聽到大哥的怒罵聲,頓時鬆了一口氣,大哥之前的太可怕了,還是這樣比較好靠譜,他就說大哥見他,怎麼可能不罵他呢?
「吃吃吃!你整天除了吃,還能做什麼?」謝芳厲聲喝到,將打聽到的情況狠狠的丟在了謝藥身上,厚厚的卷軸砸在謝藥頭上,「下面都鬧成一團了,你這個太守是幹什麼吃的!」
自從接到京裡消息後,謝芳一聽事情出在安邑,就立刻派人去查了,查到的結果,讓他差點氣歪了鼻子,謝藥不靠譜,他是清楚的,所以家裡原本給他找了一個閒職,可偏偏家裡老太太一心認定謝藥有才華,bi著自己和老二給他找了一個實職。他和老二想了半天,就讓他來蜀郡當太守,一來蜀郡離他駐地很近,出了什麼事他能看顧點;二來,安邑是大宋出名的富縣,越是富裕的縣越是肥缺,但也越不容易出大事,畢竟那麼多眼睛都盯著,誰都想要那個位置,卻不想他們這麼小心,還是鬧出了大事。
謝藥手忙腳亂的拆開卷軸,剛看了幾行字,他臉色就變了,等看完所有內容後,他頓時哭喪著臉道:「大哥,我是冤枉的啊!這些事我真的不知道啊!」
「冤枉?」謝芳冷哼道,「你冤枉個屁!你是一郡太守,這些事你不知道,誰該知道!死到臨頭還不知道!」
「我——」謝藥哭喪著臉望著謝芳,「大哥,現在應該怎麼辦?」
長史官上前,撿起卷軸一看,臉色一變,「這——」這可是大事啊!
「等顧律那老小子來了,你就好好配合他,把事情全弄清楚!」謝芳冷冷道,虧得他還有分寸,除了不幹事外,也沒幹其他事,總歸要不了他的命,既然都下水了,那就攪得更混吧!
「好,我知道了!」謝藥不停的點頭。
謝芳吩咐了謝藥幾句後,就匆匆離去了,他是私自擅離駐地,不過夜還說的過去,若是過夜了,萬一被人知道了,也是一個把柄。在謝芳離開後的三天,也就是一月的最後一天,顧律就在高囧的陪伴下,突然出現在了謝藥的太守府,謝藥吃了一驚,因為他接到的消息是顧律此時應該還在來蜀郡的路上。
有了謝芳的吩咐,謝藥也沒多問,直接將大哥給自己查到的內容,全交給了顧律,自己身邊待在房裡,連最愛的音樂都不聽了。有了謝藥的配合,顧律查的頗為順利,在寒食節前夕,也就是四月初,就把初步查出的結果經過傳回了建康,同時一起傳來的還是謝藥的請罪書。
安邑卞氏案,說來很簡單,就是一件惡霸欺壓良民,鬧出人命後,送財於縣令,縣令被錢財迷了心竅,就把此事按了下來。除了安邑卞氏案外,顧律還把謝藥在任蜀郡太守期間的所作所為原原本本的複述一遍。要說謝藥,真心沒幹什麼壞事。什麼貪污受賄、欺壓百姓,他連邊都沒有沾,可他自打當了蜀郡太守後,諸事不理,整天就同歌姬混在一起,一切事務都交給了自己的長史官。如果說謝藥這會是領閒職不幹事的,他是一點錯都沒有,可他現在是蜀郡太守,蜀郡出了這樣的事,安邑縣令有罪,他罪比安邑縣令更重!
顧律也是妙人,他在奏折上采斐然寫了一篇金蓮賦!賦中寫到謝藥讓人造了一間金蓮堂,堂中用漢白玉鋪地,謝藥親自於其上繪了朵朵蓮花,讓工匠雕出、染上金箔,再鋪上香粉,讓府中姬人行於香粉上,誰走出的痕跡形狀最美、足跡最輕,他就大賞誰。謝藥最愛的歌姬紅衣,就是其中最出挑的,據說紅衣一雙玉足柔若無骨、纖巧不過五寸,謝藥珍愛若狂,還為她仿吳王夫差造了響屧廊,每每總讓她於其上跳舞。謝府中的美姬們,為了得謝藥的寵愛,都把自己的足用白布纏了起來。
「謝芝啊,你弟弟的日子過得,比朕這當皇帝的還逍遙啊!」鄭啟不動聲色的看完顧律的奏折和謝藥的請罪書,對著一直跪在地上的謝芝悠然笑道。謝芝是謝靈媛的父親,鄭啟未來的親家,他對謝芝的態度一向比較和善。
「臣有罪!臣有罪!」謝芝聽得皇帝的話,嚇得腳都軟了,跪都差點跪不穩,渾身都哆嗦了,朝著鄭啟不停的磕頭,心裡問候了顧律祖宗八代!金蓮賦?屁!就是催命賦!顧律,你給我等著!
「罪?你有什麼罪?」鄭啟將奏折往書案上一丟,接過內侍遞來的茶盞,淺嘗了一口。
「臣教弟無方,臣懇請陛下重判這個孽畜!」謝藥和他、謝芳是同母所出的同胞兄弟,因是幼子,兩人同他年紀相差頗大,兩人難免對幼弟偏愛了些,卻不想讓他闖出此番大禍!早知道就讓他一輩子在家胡鬧了!謝芝心中後悔不已,讓陛下說出,比他過的還逍遙,這話是謝家能受的住嗎?
鄭啟不置可否,安邑的事顧律尚未完全查清,謝藥到底是何罪,現在還說不清,若是他說了,那就是金口玉言,將來再查出謝藥犯錯,大家也不會多判謝藥了,鄭啟這會怎麼可能會隨意搭話呢?
謝芝心情頗為沉重的回了謝府,剛回府還沒來得及換衣服,就聽下人通報,說是老夫人讓二郎君過去。謝芝簡單的梳洗了下,換了常服去拜見母親,謝家王老夫人不等次子給自己行禮,就著急的問謝芝:「如何?陛下有說怎麼罰阿石?」
謝芝搖了搖頭,王夫人一見次子如此,眼淚就落下來了,「都是我不好,早知道當初就不該這麼寵他!」謝藥是王夫人的幼子,她中年生子,謝藥和陸琉一樣,出生後身體就不怎麼好,王夫人對幼子含在嘴裡怕化、捧在手心怕掉,對他遠不及上面兩個孩子嚴厲,卻不想最後竟然害了他。
王夫人一哭,陪在王夫人身邊的女眷皆掩面哭了起來,謝藥打小相貌就比兩位兄長要好上許多,雖說成不了什麼大器,可也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對家中女性又溫柔體貼,可以說謝家女性就沒有不喜歡他,如今一聽連謝芝都無可奈何,大家如何不傷心。
謝靈媛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阿耶,阿叔犯的事會流放嗎?」阿叔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若真流放了,會有什麼結果,她真不敢想像。
謝芝搖頭,「不一定會流放。」他們謝家好歹是太子未來的岳家,屬於「八議」*之人,就是謝藥本身的身份,也夠抵上一定的罪了。
大家頓時鬆了一口氣,王夫人喃喃道:「不流放就好,不當官不當了,我家阿石就陪著我吧。」
謝芝嘴上安慰著女眷,可心中卻不輕鬆,陛下從頭到尾可就說了那麼一句話啊,可輕可重……從王夫人房中退出後,謝芝回到了書房。
「父親。」
「郎君。」
謝芝的長子和他的長史官已經在書房候著了,見謝芝來了,起身朝他行禮。
謝芝對著他們擺了擺手,「都先坐下吧。」
「父親。」謝芝的長子欲言又止的望著謝芝。
「有話就說。」謝芝對長子優柔的模樣,很是不滿。
「父親,三弟這幾天給陸納使了不少絆子。」謝大郎吶吶的說著,謝三郎如何讓吏部拖延給陸納的物資,又怎麼讓陸納連運輸的耕牛都籌集不到……
「混賬!」謝芝恨恨的拍了一下書案,「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們這會還嫌家裡不夠亂嗎?
「父親——」謝大郎想為三弟求情,但被謝芝趕了出去,這時候他哪有心思理會小孩子間的鬥氣。
等兒子出去後,謝芝對長史官說:「你寫信給大哥,讓大哥多分些心思在屯民身上。」
長史官一愣,謝芳常年駐紮新野,整個荊州都是謝家的地盤,陛下這些年一直在推進屯田制,但荊州一直由他們謝家把持,屯民相對比其他州要少些,難道二郎君想讓將軍放開手?
謝芝歎了一口氣,「滿則溢。」陛下想要動荊州已經很久了,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了這個機會,怎麼可能輕易放手。今上比不先帝,先帝烈性如火,而今上善忍,平時不動聲色,但一動手便不留任何後手,靈媛雖是未來的太子妃,可究竟現在還不是……
「我這就給將軍寫信。」長史官說道。
謝芝在琢磨著鄭啟的心思,而此時鄭啟正嘴角帶笑的看著陸琉最新發回的奏折。
「陛下,該進午食了。」牛靜守趁著鄭啟心情好,藉機讓他早點進膳。
「你讓王玨、元昭進來。」鄭啟吩咐道。
「唯。」牛靜守恭敬的應了。
鄭啟將奏折放下,對牛靜守道:「你安排個太醫去益州,元澈這些天東奔西跑,他身體一向不好,別累病了。」
牛靜守一一答應。
王玨和元昭入殿的時候,就聽到鄭啟的朗笑聲,看來陛下現在心情不錯,兩人同時暗忖道,「陛下。」
「都坐吧。」鄭啟示意兩人坐下,讓牛靜守遞了一份奏折給他們,「你們看看。」
王玨接過奏折,入目便是一篇飄若游雲,矯若驚龍的好字,不消看注名便知是陸元澈的手書,王玨將奏折放在書案上,同元昭一起看奏折上的內容,越看他心中越驚,竹紙、泥活字印刷,這小子這幾年一聲不吭的,居然弄出了這麼多東西!
「兩位愛卿覺得如何?」鄭啟的聲音從上傳來,聲音喜怒難辨。
元昭垂目不語,官職上,王玨是中書令,而他只是尚書左僕射,王玨沒開口前,也輪不到他開口。
王玨心中快速斟酌了下,開口讚道:「竹稱君子,元澈能想到用竹來造紙,實乃大之事!」他見鄭啟看著自己不說話,繼續道:「『造紙之技,靡費既廣,並害林木』,臣認為,元澈所言甚是,陛下應該廣派官吏在各地推行竹紙之技。元澈此舉,實乃利國利民的大功!」王玨把竹紙讚的天花亂墜,卻絕口不提活字印刷之技。
元昭等王玨說完後,也附和稱讚竹紙,認為陛下應該立刻推行,然後給陸琉記一大功。
鄭啟微微頷首,他也正有此意,不過——他目光落在另一樣上,「愛卿覺得活字印刷之技如何?」
兩人同時沉默了下,這次元昭先開口道,「陛下,自古雕版之術,涇渭分明,可這活字之術,既可印聖賢之書,又可印詩詞經史,甚至還可以印野怪雜談,這——未免有辱先賢之疑!」元昭也說出了自己的觀點,他自己拚命讀書,是為了什麼?還不如為了如今能坐在此處,他好不容易才得來了今天的地位,若是真推廣這活字印刷,將來又有多少個元昭?思及此,元昭才會迫不及待的反對。
王玨也緩聲道:「陛下,陸琉奏折上也寫了,此技暫時尚沒有完全精研到位,活字也無法久用,臣以為應當暫緩推行。」
鄭啟聽罷,暗歎一聲,不過也沒再提一句活字印刷,只是讓王玨把陸琉奏章中的竹紙技術抄譽了下來,讓工匠先去研究,爭取早日推行。
王玨和元昭退出內殿,相互告別後,王玨身邊的小侍童走到了王玨身邊,「郎君,謝大人有拜帖來。」
「說我這幾天沒空,推了。」王玨淡淡道,這會才開始著急?之前安邑縣主派人去廷尉的時候,他們去哪裡了?明知道謝藥是個蠢貨,還讓他領了實職能怪誰?他們早就該知道陛下等這個機會等很久了。
「唯唯。」
王玨望著手中只抄譽了竹紙製作的書卷,自嘲一笑,人心果然都是不足的。竹紙再便宜,也只有讀書人可以用,可活字印刷——卻會讓很多人都能讀書。士族也好,剛晉陞的權貴也罷,費盡心機、千方百計的站在了這個位置,誰都希望身邊只有下去的人,沒有再上的人,所以元昭才會這麼反對活字印刷。
王玨也希望天下人人都能識字,但若現在貿然推行,必定遭所有臣子,群起而攻之,稍有一疏忽,就是動搖國本的大事,所以陛下也只是和他們一提罷了。他們能想到的,陸琉肯定也能想到,可他還是費心思研究了,甚至還交到了陛下手中……陸元澈,果然陸老大人沒取錯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