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紅衣傾城,踱翩翩舞步,卻難窺容顏半分;烏髮纏綿,如黑雲萬朵,遮了千面風華,似隔了亙古不滅,此情依依。
景熠三年來一直在做著一個夢,夢裡有人紅衣傾城,在他永遠也觸及不到的地方跳舞,他不來,她不走,明明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每每當他想要觸及,她卻移步遠走;每每她欲轉身,早已夢醒魂歸……
宮媛也著紅衣,可在他看來,驚艷有餘,但少了些動人心魄,宮媛擅舞,但他曾觀得齊國煙羅公主之鳳凰醉,覺得她還是遜色於煙羅,他寵宮媛,因她是宮斐所贈,無可厚非;他寵宮媛,因她容貌嬌美,無可厚非;他寵宮媛,因她甚帝心,無可厚非;
可是,他有時候在想,有了原因的愛情,還是不是發自內心的純粹;撐開掌心,猙獰的疤痕讓他對此前的抗拒越來越大,他雖仁慈,但並不昏庸,厭惡殺伐但並不排斥應有的殺戮,對於難以掌控的局勢,他會選擇按兵不動,雖身陷溫柔鄉,但並沒有折帝王志!他雖迷戀宮媛,但靈台清明,深埋內心深處的呼喊,依然在叫囂……
夜風微涼,冷月如鉤,只盼清風不改,細水長流……
「來人!」
「陛下……」
「明日宮宴,請皇后入席……」
「……是,陛下!」
蘇湄躺在鳳榻之上,裡邊躺著皚皚,有月光透過窗柩射進來,打在他臉上,泛著陣陣柔光,天色漸亮,她瞥了眼屏風外面,隱隱可見槿闔與紋吟持衣物等在外面,按了按額頭,喚了她們進來……
「娘娘,陛下今次特意請娘娘,該喜……」槿闔邊替她穿衣邊道,畢竟蘇湄三年前本已經淡出眾人視線,各重大場合大多也只是低調收場,今天這樣的宮宴,本心照不宣,她是不會去的,可景熠昨晚卻命人來請……
蘇湄神情依舊淡淡,可是心裡卻很複雜,她不會天真的以為,時隔三年,他會突然的回心轉意,記得不久前,他才廢了蘇氏三個官員,今次,是想在眾人面前給個交代才是……
畢竟那三人雖有小錯,還不至於被罷官,苦笑一聲,沒有回答槿闔的話。
蘇湄進殿的時候,各朝臣皆已經列座,秦王景煜與王妃高月坐在下首第一位,在看見她進來的時候,景煜與高月明顯一愕,她將他們的表情收於眼底,在垂眉的那一刻,斂在眼下。
「皇嫂今日怎麼也來了?」蘇湄坐下,待群臣見禮後,秦王景煜含笑道,他很驚訝,群臣
也很驚訝,對於這位名動武陵的皇后,他們還是尊敬的,雖出自蘇門,但從不同流合污,從不過問朝政,當得賢之一字。
「是朕讓她來的!」蘇湄方纔之所以沒有回答他的話,便是瞥見景熠的身影,蘇湄抬頭,看著景熠攬著宮媛款款而來。景煜聞言一愕,瞥了一眼蘇湄,微微皺眉。
燈火輝煌,隱隱闌珊,她與他,不過隔了十幾步,卻似隔了千山萬水,那邊的他,不再是藍衣清俊,一身明黃帝服盡顯尊貴與不可僭越,面容冷峻,記憶中,好像自三年前,便沒有看過他的笑容,對面的他,掛著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黑玉般的眼眸深不見底,此刻正映著眾生百態。
蘇湄起身,勾了絲雍容的笑,俯身向他見禮,卻避開了他身側的宮媛,「臣妾,見過陛下……」頭頂上傳來他低沉的聲音,「皇后不必多禮,」下一刻,一雙潔白的修長的手便出現在她面前,蘇湄一笑,不動聲色地將衣袖往下鬆了鬆,景熠隔著衣袖,執著蘇湄的手,將她扶起,自己則座上了上位,蘇湄坐在他右側偏正,宮媛坐在他左側,位置微微低於蘇湄。
「娘娘久不出殿,妾今得觀之,依舊是光彩照人,不遑多讓,」宮媛坐下來,水袖半掩著面,笑道,下一刻,似嗔似怨的看了景熠一眼,景熠眼裡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接著俯身將了攬了一攬,面上掛著寵溺的笑,「愛妃可是吃味了?放心,朕的心裡,愛妃總是最美的……」語氣似真似假,讓人捉摸不透。
蘇湄低眉,靜靜地坐在一旁,彷彿看不見身側的濃情蜜意,端起一杯酒,此刻泛起陣陣漣漪,似映著她此刻木然而悲傷的面容,又似,映著記憶中那人的面容……
她再次抬頭,身側的調笑已經不見,一時間絲竹管弦,齊齊奏響,從側殿迴廊,魚貫而出一眾著綵衣霓裳的舞女,蘇湄似疲憊地將視線收回,不料撞上高月略顯擔憂的眼神,她靜靜地與她對視一陣,向她展了個安撫的笑,一剎間,眾生失色,煙火無光,只是,卻只是一瞬。
「妾在楚國時,曾聽人說得娘娘擅舞,尤一曲九華仙名動武陵,與齊公主,如今的楚後煙羅帝姬日月同輝,不知,今日可否得見?」宮媛悠悠啟唇,似是對景熠說,也似是對蘇湄說,景熠低頭緩緩地飲了一口酒,似乎並沒有打算回答,蘇湄輕輕一笑,瞥了她一眼,也沒有打算回答,因為下一刻,下座的景煜已經含笑開口,酒杯擱在他唇邊,似是漫不經心,「夫人怕是唐突了,」瞥了眼底下的舞女,好似如煙塵土壤從不曾過眼,「不管是煙羅帝姬,還是皇嫂,那都是兩國國母,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豈可輕易獻舞?如舞姬一般,」景煜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宮媛,那表情,明明是在說她就如舞姬輕賤,不免暗地裡銀牙暗咬,景煜瞥了她一眼,似是沒有看到,轉頭,替身邊的高月斟了一杯熱茶,低低呢喃,「委屈你了,只有熱茶……」
高月看了他一眼,笑嗔了他一眼,第一次低眉順首乖巧地接了他遞過來的茶。
宮媛恨恨地看了他們一眼,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氣,奇怪地看了一直事不關己的景熠一眼,這個時候,他為什麼不幫她?哪怕一句話?不想下一刻,便對上一雙如深潭般的眼眸,她的心裡陡然一慌,很是怪異。
景熠漫不經心地將她攬在懷裡,輕輕一笑,低沉悅耳,宮媛聽在心裡,有些恍惚,下一刻耳畔便響起悠悠話語,似漫不經心,可是,卻無人敢不當回事,她突然想逃脫這個臂膀,可,那雙臂是如此的有力,而她此刻,真的動彈不得,不知道是身,還是心。
「愛妃被朕寵得難免不知分寸,不過,朕就喜歡她這不諳世事的性子,」說完一笑,將宮媛扶正,「皇后應該不會怪罪她吧?」這不是詢問,而是命令。
蘇湄看著他,又瞥了眼悵然若失的宮媛,扯了一絲不鹹不淡的笑容,「媛夫人的性子確實討喜,我又怎會……怪罪陛下心尖上的人?」
群臣看著高座上五人,都沒有說話,畢竟人家的家務事,他們不用管,也不敢管!只是當年陛下情深於皇后,帝后的婚禮更曾盛極於皇朝,他們心中一直心存疑慮,怎麼如今兩人這般相敬如賓?難道陛下……真的移情於媛夫人?不過這三年來,媛夫人的確寵冠後宮,非六國其他宮妃可比,景陳皇室,每代都為癡情種,景煜一生只娶高月一人,景熠……也曾……
大家這時才明白,他們的陛下,陳王景熠,並不是因剛剛撤了蘇氏三官的職,而向蘇湄懷柔,相反,他命蘇湄前來,正是要給她下馬威,不僅如此,他也是要讓群臣知道,他景熠,從不受任何人,任何勢力的威脅!這個君王,雖為仁君卻有雷霆手段;雖是明君卻嬌慣寵妃……
蘇湄眼底劃過一絲苦笑,景熠,景熠,我放棄一切畫地為牢,終是……不值得的……
宴會不知何時起,蘇湄也不知何時終,渾渾噩噩回了寢殿,依舊是景熠攬著宮媛頭也不回的冰涼背影,三年來,她不哭不鬧,那是將淚水盡數吞進肚子裡,她驕傲,她不屑,去質問一個人為什麼會變心,連一個給她學會接受,給她適應的機會都沒有!
三年來,一次次的在心裡告訴自己,她如今只是為了皚皚,他與她的孩子,可是心底裡,何嘗不是還有一絲期盼,期盼一切不過大夢一場,總有夢醒人歸的那一刻……
「娘娘!」身後一聲低喚,蘇湄回頭,月光柔軟地映在槿闔的臉上,顯得她越發柔美,蘇湄淡淡一笑,「信拿來了?」「是!」槿闔低頭,從懷裡掏出一封薄薄的信封,貼在衣裳裡邊的夾層裡,別人很難發現。
蘇湄接過信,就著窗外沁進來的溶溶月華,張開信封,嘴邊不覺泛起一絲笑容,將信隨意疊好收入袖中,又款款向內殿走去,「夕霧如今在燕國,紜蓁如今在南國,皆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