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小萬姨娘因言語不慎衝撞了沈榮華,沈榮華代沈愷下令掌嘴三十,又被禁足了。這麼多天不見夫主,寵愛不知要被分走多少,估計她都快急瘋了。她是沈老太太最小的侄女,與萬姨娘同父異母,也是庶出。前生今世,沈榮華跟她接觸很少,對她的品性不瞭解,但知道她與萬姨娘是旗鼓相當的爭風吃醋的對手。
即使重生之後,沈榮華都沒想過去瞭解萬家的人,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或許她從根本上都沒把萬家看成是對手。畢竟她的外祖母出身萬家,她對萬家的敵意並不深。還有一點,就是沈老太太和萬姨娘之流也不用她費心思去瞭解。
萬姨娘有一妹一弟,妹妹不知嫁到哪個大戶人家做妾了,弟弟還在讀書,這些還是聽林氏說的。至於小萬姨娘,沈榮華只知道她是萬家四房諸多庶女中的一個,羨慕沈家的富貴,也擠進來了,根本不知道她有兄有弟,更別提年紀多大了。
可初霜卻知道小萬姨娘兄弟的情況,想必她應該瞭解更多。初霜被買進沈家之後就在繡房,而小萬姨娘去年才到沈家,她們能有多少接觸呢?
「姑娘,茶涼了,奴婢去換一杯吧!」初霜打斷了沈榮華的沉思。
「不用了。」沈榮華很認真地看著初霜,笑了笑,說:「等飯菜來了,你分出一份讓你表哥拿到花房去吃,府裡人多嘴雜,囑咐他沒事少出來。還有,裕郡王世子知道他男扮女裝,似乎對他頗有怨氣,也告戒他小心應對,少惹是非。」
「是,姑娘。」
沈榮華用過晚飯,都洗漱卸妝完畢了,初霜才回來。雁鳴等人都到周嬤嬤房裡做針線了,只有兩個小丫頭守門。初霜進來之後,沈榮華把兩個小丫頭也打發走了。她對初霜有太多疑問,今晚,她想很輕鬆,又很認真地跟初霜說說話。
初霜見沈榮華表情有異,輕聲問:「姑娘是不是有話要問奴婢?」
沈榮華讓初霜坐到臨窗的大炕上,她也上去,與初霜對面而坐,「初霜,你伺候我至今剛一個多月,可我很信任你,我也知道你是聰明人。只是我總覺得有時候你很奇怪,我前些日子就想跟你說說話,直到現在才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
「姑娘想問什麼就問吧!奴婢敬重姑娘、也敬佩姑娘,凡奴婢知道的,不敢有任何隱瞞。」初霜已猜到沈榮華想問什麼、想說什麼,她也確實不想隱瞞。
一個人背負著諸多的夢中的情景,她感覺很累,生活變得複雜而沉重。她也想找一個人替她分擔,幫她解掉痛苦和仇恨的枷鎖,讓她變得輕鬆快樂,哪怕只有一天。她伺候沈榮華時間不長,但那種彼此間的信任好似天成,很深厚。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她和沈榮華是主僕,但她把沈榮華當知己。
屋外月光如水,房內豆燈火,仲春的夜色微涼,卻靜謐而安詳。
沈榮華靜靜地看著初霜,許久,才笑了笑,說:「初霜,有時候我感覺你就像一個很大很大的謎團,我看不透你、也猜不透你。你知道好多事情,已超出你的年齡和閱歷,以前我也試圖問你,可我感覺你總在刻意迴避這些問題。」
初霜咬了咬嘴唇,說:「不瞞姑娘,其實奴婢對姑娘也有這樣一種感覺,姑娘的心計、閱歷和謀算也不像一個還不滿十三歲的女孩。對姑娘有這種看法的不只奴婢一人,就連奴才中最厚道的雁鳴都說姑娘這一段時間跟以前大不一樣。」
「雁鳴伺候我時間最長,她進府時剛七歲,我五歲,那時候還在京城。我每一次生病吃藥,都是雁鳴先吃幾口,她說不苦,我才吃。有時候,她被苦得都掉眼淚,仍說不苦,我就是喝著再苦也能喝下去,因為我信她。」沈榮華微笑著輕歎一聲,又說:「雁鳴說我變了,那我就是真的變了,有時候自己變了,可自己都察覺不出來。唉!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過,我能察覺到自己的變化,好像是從那次投湖被連大人救下,慢慢地就跟以前不一樣了。」
沈榮華沒有迴避自己的變化,只是說得很隱晦。她不想跟任何人說自己不堪欺侮,投湖自殺,被連成駿救下,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來之後,記憶裡多了一個前生。她知道自己重生了,但這種事很詭異,有時候想起來她都覺得後怕。熟悉她的人都感覺到她和投湖之前大不一樣了,但她不想為任何人釋疑,也無法跟人說起。這些人不管是仇人、恩人,亦或是親人,她希望他們認識現在的她。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沈榮華刻意拋開自己的前生,強迫自己此時此刻不想以前,只想現在和以後,「或許是開竅了,不想自己和身邊的人再受苦受罪。你來我身邊時間不長,也一定聽雁鳴說過我以前的事。」
初霜笑了笑,別有意味地說:「奴婢知道姑娘為什麼會變。」
「為什麼?你說。」沈榮華對這個問題很敏感,很急切地想知道初霜怎麼說。
「因為連大人唄!奴婢說過連大人是姑娘的貴人,姑娘自己也承認了。小時候,奴婢曾聽爹娘說過,人這一輩子要逢上貴人,什麼都可以改變。姑娘被連大人救下,一切都改變了,奴才們都樂見其成,為姑娘高興呢。」初霜對月沉思了一會兒,說:「姑娘就是奴婢的貴人,自從來伺候姑娘,奴婢天天都在變。」
連成駿說過,那夜偶遇她投湖自殺、一心求死,而他一向沒有成人之美,所以才讓她求死不得,這才是連成駿救她的初衷。他本是壞心,卻辦成了好事,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又是她的貴人,即使一百個不樂意,她也要終生感謝。
沈榮華拍了拍頭,輕啐了初霜一聲,說:「我想聽你的事,想破解你身上的謎團,你一堆莫名其妙的奉承話,把我帶得離題都是十萬八千里了。」
「呵呵,姑娘想知道什
麼,想怎麼破解謎團,直接問就是了。最好具體到每一個問題,要不範圍太大,奴婢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姑娘。」初霜想和沈榮華敞開心扉,但要讓她具體說,她一時找不到主線,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好吧!」沈榮華想了想,問:「你為什麼這麼瞭解小萬姨娘的情況?」
「奴婢做夢了,在夢中瞭解到的。」初霜說話的語氣輕描淡寫,好像在說草草應付的話,說完之後,她仔細觀察沈榮華臉上哪怕一絲一毫的變化。
沈榮華微微皺眉,但她不會斥責初霜隨便應付。初霜的答案聽到別人耳朵裡或許不可思議,但沈榮華不一樣,她不也是一夢之間多了一個前生嗎?難道初霜和她一樣是重生之人?這倒很新奇,也讓她感覺有那麼一點彆扭。
「那就說你的夢吧!」沈榮華給初霜倒了一杯茶。
初霜受寵若驚,趕緊端起茶喝了一口,說:「在夢裡,老太太讓奴婢給大公子做妾,說等大公子娶進正妻,就給奴婢開臉封姨娘。奴婢不願意,老太太生氣了,就讓人把奴婢關進了悔過堂,正好跟小萬姨娘關在一起。小萬姨娘臨死的那天夜裡,跟奴婢說了半夜的話,有沈家的事、有二房的事,還有她自己的情況。」
悔過堂位於沈家大宅西北邊,在祠堂的後面,周圍是茂密的小樹林,後窗正對著府裡往外抬屍體的角門。是沈閣老在世時所設,卻一次也沒用過,沈閣老一死,悔過堂就「生意興隆」了。即使在大夏天,悔過堂也陰寒、潮濕、森冷,如同地獄。別說被關進去過夜,就是大白天從悔過堂一旁經過,都會感覺後背泛涼。
沈榮華也曾被關進悔過堂,那時沈閣老剛死沒幾天。沈老太太天天罵沈榮華累死了沈閣老,過了幾天,又覺得罵不解氣,就把她關進了悔過堂。她在悔過堂過了一夜,再出來就像丟了魂一樣,畏沈老太太如懼邪魔。之後,不管沈老太太怎麼擺佈她,她似乎都喪失了反抗的意識,如傻子一般聽之任之。
初霜見沈榮華發呆,低聲問:「姑娘在想什麼?」
「祖父死後,我也曾被關進悔過堂,我是第一個進悔過堂的人,不知道你是第幾個。」沈榮華自嘲一笑,又暗咬牙關,問:「後來呢?小萬姨娘怎麼死的?」
「小萬姨娘是咬舌自盡。」初霜陷入回憶中,臉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那晚小萬姨娘跟奴婢說了很多話,多半是傷心事,直到深夜。她說完之後,問奴婢聽明白了嗎?奴婢說明白了,她說聽明白就好。然後就在奴婢的注視下咬斷了自己的舌頭,鮮血汩汩地往外流,奴婢不知道該怎麼辦,連呼救都沒想到,就嚇昏了。」
沈榮華面色沉謹平靜,並沒有被初霜陳述的情景嚇壞,問:「她為什麼自盡?」
「她懷孕八個月時流產了,剛休養了幾天,就被萬姨娘關進了悔過堂。罪名是護嗣不利,胡言亂語,侮辱誹謗當家主母。她先被關進悔過堂,奴婢被關進去時,她並沒有跟奴婢說話。傍晚時分,萬姨娘派人把她帶走了,一會兒功夫,她就回來了。她回來後跟奴婢說的第一句話是萬姨娘的弟弟被冊封為萬戶侯府世子,而她的哥哥和弟弟全被萬姨娘害死了,她的孩子也是萬姨娘害死的。」
沈榮華點了點頭,沉思片刻,問:「這事發生在什麼時候?你夢裡的時間。」
初霜想了想,說:「按現在說是兩年多以後,那時候,老太爺都出孝一個多月了。老太爺出孝第七天,萬姨娘扶正,賞下了許多吃食,挺隆重的。」
萬姨娘成了沈家二房的當家主母,她的弟弟被冊封為萬戶侯府世子,把萬戶侯府也握在了手中。在初霜的夢裡,萬姨娘真是順風順水,而她順暢的路鋪滿了鮮血和白骨。有了這兩張王牌,無論她的兒女有多麼不堪,也會前途光明。
還好是在夢裡,老天不開眼也就罷了,因為夢總會醒,不管多麼冗長悲苦。
無論是在她的前生,還是在初霜的夢裡,萬姨娘都風光無限。這一世,這一切都該結束了,也會結束,因為有她沈榮華在,這渾濁的世界定會改變。
沈榮華冷哼一聲,問:「小萬姨娘還說了什麼?」
「小萬姨娘那夜說了很多話,可奴婢很害怕,又被她自盡嚇昏了,她的話奴婢記住得不多。除了剛才說的那些,小萬姨娘還說姑娘的同胞哥哥和二太太還有七公子都是萬姨娘害死的,就連二姑娘投湖自盡,也是萬姨娘做的手腳。」
「我投湖自盡也是萬姨娘做的手腳?」沈榮華早已想到她的同胞哥哥夭折及林氏母子被陷害都是萬姨娘的詭計,可她想不起自己投湖是不是被人謀害了,忽然,她又想到至關重要的一個問題,「初霜,在你夢中,我怎麼樣了?」
「姑娘死了,府裡傳是投湖自盡,聽小萬姨娘說是被萬姨娘謀害。」
「我死了?」沈榮華實在不願意相信在初霜的夢裡她竟然死了,她死的時候連成駿在幹什麼?這混蛋為什麼不到初霜的夢裡去壞萬姨娘的好事?
「死了。」初霜回答得很乾脆。
沈榮華呲了呲牙,快速出手,在初霜手背上狠掐了一下,聽到初霜尖叫,她才拍著胸口說:「好了好了,疼了就說明你和我都沒做夢,我現在還活得很好。」
初霜揉著手背,說:「奴婢剛開始做夢,就夢到二姑娘投河死了,屍首弄回府,好可怕。那時候,二姑娘還是府裡最尊貴的姑娘,嚇得奴婢天天……」
沈榮華抬手打斷初霜的話,問:「你什麼時候開始做這樣的夢?」
初霜想了想,歎氣說:「前年入冬,繡房給六姑娘做的冬裝出了紕漏,管事說錯在奴婢,四太太就毒打奴婢一頓,昏迷中就開始做夢。每天夜裡都會夢到好多以後發
生的事,很清晰,感受也深,就跟真事一樣。直到奴婢來伺候姑娘,這夢才結束了,這段時間,奴婢也做夢,但都是平常事,跟以前的夢沒有半點聯繫。」
「行了,我們言歸正傳。」沈榮華莫名地高興,在初霜夢裡,她死了,可現在她還活著,記憶多了一個前生,雖然痛苦,可就像是平白揀條命一樣,「你剛才說小萬姨娘死在了悔過堂,你卻出來了,是不是你妥協了?」
「沒有。」初霜搖了搖頭,輕哼說:「是老太太聽了大姑娘的勸告才改變了主意,奴婢當時對大姑娘萬分感激。後來,奴婢才聽說並不是大姑娘憐憫奴婢,而是大公子要尚主,沈家要給皇家體面,給大公子納妾不能做得明目張膽。」
「你知道大公子要尚哪一位公主嗎?」
「是一位很不得寵的公主,聽說還跟沈家沾親。」
「不得寵且跟沈家沾親的就是六公主。」沈榮華瞇起眼睛凝望窗外,目光深遠悠長,銀白的月光灑在她臉上,她的臉色時而欣喜愉悅,時而悲苦恨毒,「一定是六公主,否則老太太也不會在大公子尚主前還給他納妾。」
六公主是怡然居最早的主人沈怡所出,沈怡是庶女,做了沈賢妃的陪嫁,生下六公主就死了。沈賢妃對六公主不理不睬,連賢淑的樣子都懶得做。六公主先是養在公主所,後來寄養到一個低等嬪妃名下,在深宮中如同草芥,哪有寵愛一說?沈老太太恨六公主的生母沈怡,更恨沈怡的生母——沈閣老很寵愛的妾室。
沈閣老死後,她有恃無恐,在沈謙昊尚主之前還給他納妾,不就是想給六公主添堵嗎?她自己不要臉面,也沒想過給別人臉面,連皇家顏面都想肆意踐蹋。
「奴婢好像聽大姑娘的丫頭說是六公主,奴婢從悔過堂出來第二天,就被安排到洗衣房當差。管事對奴婢很苛刻,直到奴婢離開沈家,也沒進過內院。」
洗衣房在後門一邊,是給奴才洗衣服的地方,在那裡當差的都是府裡最低等的奴才。在洗衣房就要沒日沒夜地勞作,飯食也差,還要被打罵。那裡每個月都會有人死去,初霜細皮嫩肉,能從洗衣房活著離開沈家,也真是命大了。
「後來呢?六公主真的下嫁大公子了嗎?」沈榮華最關心這個問題。
初霜輕歎點頭,說:「當然是真的,公主府就在胡同口的空宅子裡。大概過了一年,奴婢就聽說嫁到沈家的公主到攬月庵出家了,大公子又娶一房妻子。」
沈榮華掐額長歎,凝望明月,眼底滲出點點淚光,晶瑩如珠。沈家還在京城時,六公主雖說自幼喪母,又養在公主所,可有沈閣老這外祖父在,除了沈賢妃生的四公主和八公主,沒人敢欺負她。那時候,她美若嬌花、活潑歡快,沈榮華常被沈閣老帶進宮跟她玩耍,她也經常從公主所偷跑出來找沈榮華。她們雖然年幼,彼此是玩伴,更是知己,也是彼此小小心靈的慰藉。
沈家離開京城那年,沈榮華七歲,六公主八歲,兩人哭得稀里嘩啦,好像生離死別一樣。移居津州之後,沈閣老每年春秋兩季都會到京城住上幾天,沈榮華每次都跟去找六公主敘舊,平時兩人也有書信來往。後來聽說六公主養到一個低等妃嬪名下,以後書信往來就不方便了,沈榮華還痛哭了一場。沈閣老死後,她們就斷了聯繫,短短幾個月,在她的前世和初霜的夢裡,她們已相隔幾生幾世。
在初霜的夢裡,六公主下嫁沈謙昊,定是難以忍受沈老太太等人的搓磨,才剪斷紅塵,長伴青燈古佛。能遠離那群無恥腌臢之輩,她也算修得正果了。
而在沈榮華的前世,六公主沒有嫁給沈謙昊,而是離京萬里,遠嫁到西南苗疆。臨行之前,六公主向吳太后請旨,要在遠行之前見沈榮華一面。當時,沈榮華已陪嫁到杜家,聽說六公主要來,沈臻靜特意給她置辦了衣服首飾,把她打扮得很光鮮,還警告她別亂說話,否則就把她亂棍打死。杜昶還跟六公主說沈榮華與他兩情相悅,願意給他做妾,掩蓋了她陪嫁丫頭的身份。
六公主是多麼聰明的人哪!她能看不出這鮮亮的偽裝嗎?只是當時的她能力有限,還不能把沈榮華從困境中解救出來,只能抱著沈榮華嚎啕大哭。
「華兒、華兒,你等我回來,三年,只用三年,一切都會變,會變。」六公主指著飄零的桃花,說:「華兒,你數著桃花紅,只數三次,我就會回來……」
最終,沈榮華沒等到第三次桃花紅,就在那一年迎春花開的時節,她的香魂杳渺而散。三年約定,兩世祈盼,再睜開眼時,已是新生,還好故人依在。
回憶前生,沈榮華淚珠飛落,衝破一切偽裝,已哭成了淚人。重生之後,她不記得自己落過淚,這一次,只是簡短的回憶,就已是情到深處不由己。
「姑娘,你別哭了。」初霜也潸然落淚,仍在勸慰沈榮華,並拿手帕給她拭淚,「姑娘別傷心,奴婢在自己的夢裡也死了,可現在我們都活得很好,不是嗎?」
沈榮華點點頭,長長抽泣了幾聲,才止住哭聲,又一把抹去臉上的淚水,「你說得對,我們現在都活著,我們都會活得很好,一定會,初霜,相信我。」
「姑娘是奴婢的貴人,自奴婢來伺候姑娘,一切都在變,奴婢相信姑娘。」
「好。」沈榮華緊緊握住初霜的手,「信我就不要再哭,落淚的不應該是我們。」
只要還活著,什麼都會改變,只要還有命在,一切都來得及。現在,她有了前世的記憶,看透那一張張骯髒的臉,正慢慢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而六公主既沒有下嫁沈謙昊那等鼠輩,也沒有遠嫁苗疆,還是那個美如月華一般的妙人。
初霜重重點頭,長長吸了一口氣,好像把明淨的月亮吸入身體,頓覺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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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沈榮華哽咽兩聲,說:「初霜,說些高興的事,比如你嫁給神威將軍……」
「姑娘怎麼知道奴婢嫁給神威將軍了?」初霜臉上寫滿驚詫和疑問。
「我、我當然知道,在籬園時,你值夜,我睡不著,就聽你說夢話,你說相識於微時,相濡以沫,還說什麼同生共死之類的,說了很多。」沈榮華見初霜臉上疑問漸逝,才緩緩鬆了一口氣,她一不小心,竟抖落了自己前生的記憶。
殊不知,初霜的夢和她的前生並不一樣,有的差距還很大。比如,在初霜的夢裡,她死了,而在她的前世裡,她多活了七年。再比如,六公主在初霜夢裡下嫁沈謙昊,而在她的前生則遠嫁苗疆,雖說苗疆路遠,但總強過嫁一個無知無恥的小人。還有,萬姨娘的弟弟在初霜的夢裡做了萬戶侯世子,而在她的前生裡卻沒有。所以,得知萬姨娘要為她的弟弟謀奪萬戶侯世子之位,她還感覺很驚訝。
由此可見,在她的前生裡,好人的遭遇比初霜的夢裡要好一些,就像她和六公主。雖說萬姨娘母女之流還很猖狂,但她們謀劃的事也不件件都成。
沈榮華趕緊笑了笑,說:「聽你說夢話流露出的意思,你和神威將軍有共患難的情意,他發達了,你夫榮妻貴,光耀朝野,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前世,柳非魚被賜封為一品端儀夫人,比萬夫人還要高半級,是盛月皇朝開國以來命婦的最高品階。而神威將軍則是三軍統帥,一等公爵,威名震天下。他們可謂夫榮妻貴,共享榮光萬丈,是朝野羨慕的神仙眷侶。
「奴婢到姑娘身邊伺候,就不再做那樣的夢,可姑娘是聽的夢話,就該知道不能全信。」初霜閉上眼,長歎一聲,幽幽地說:「沒有夫榮妻貴,更不會光耀朝野,共患難也如同笑話。姑娘不知道,就在他被封為神威將軍的第三天,我被封為三品誥命夫人。我很高興,次日宴請親朋,誰知宴席還未結束,我這女主人就死了。是四太太灌我喝下了劇毒,一盞茶的功夫,我腸穿肚爛,活活痛死了。那時候,我的孩子還不滿百天,而他在漠北還未班師還朝,我就被沈家人毒死了。」
「為什麼?」沈榮華好像窒息一般,她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衣領,才稍稍舒服了些。聽初霜說自己的死法,她感同身受,那種絕望的感覺,她幾世難忘。
「我是奴才出身,配不上大名鼎鼎、威震漠北、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神威將軍。我和他相識於微時,曾共渡貧困,他不能因為我的出身休棄我。如果我死了,他也不用背上忘恩負義、始亂終棄的罪名,不是更好嗎?」初霜回答這個問題時,把自稱的奴婢刻意改成了我,這其中飽含對沈家強烈的怨恨。
沈榮華痛苦搖頭,冷聲道:「我不明白,神威將軍嫌你出身不好,當時他怎麼娶了你?四太太為什麼會毒死你呢?他跟四太太又是什麼關係呢?」
初霜緊緊抓住炕桌,平靜了一會兒,才有氣無力說:「此事說來話長。」
「你說吧!說出來會舒服些。」沈榮華緊緊抓住初霜的手,替她心痛萬分。
諸多疑問在沈榮華腦海裡無限膨脹,幾乎要撐破她的腦袋,跳躍而出了。前世,初霜剛過雙十年華,就是一品國公夫人,加封一品端儀夫人了,那是何等尊榮?別說朝廷封賞的命婦,就連母儀天下的皇后、太后,說起她都嘖嘖讚歎。而在初霜自己的夢裡,她只做了一天的三品誥命夫人,就撇下嗷嗷侍哺的孩子,被害而死。多少牽掛與執念?多少憤恨與不甘?如磐石壓在她的心底,久難釋懷。
初霜長長抽泣,平靜了一會兒,擦掉眼淚,說:「奴婢到洗衣房當差半個月時,聽人說三姑太太帶著表小姐來了,不知遇到了什麼麻煩事,一進府門就哭得昏天黑地。後來才知道原是親家老太太給表小姐定了一門親事,男方是勳貴之家的子弟,上過戰場,只是現在那家子沒落了,男方又身有殘疾。那一大家子人只剩了他一個人,還有年老的祖母,兩人相依為命。只因當年男方的祖母對親家老太太有恩,親家老太太就要把表小姐嫁給那人,給那一家留個後。」
三姑太太就是沈老太太所出的小女兒沈忺,嫁到了江東三大家族之一的孟家。他們這一房雖是旁支,但沈忺的夫婿孟慶元頗有才華,是沈閣老的學生,曾中二甲進士第一名,現在江東的青山書院任講師,很清貴體面的職務。
孟老太太看不上沈老太太的能為作派,若不是沈閣老親口替女兒提親,孟家也不會應下這門親事。沈忺嫁到孟家之後,在孟老太太的轄制調教下,和孟慶元也算夫婦和順,育有一女兩子。在孟老太太的言傳身教之下,沈忺也對沈老太太當年做下的事頗有微詞,嫌母親丟人,以至於和娘家都不親近了。
孟忺也是心高的人,她的女兒孟興華出身也尊貴,母女定想高嫁結親。孟老太太為報當年之恩,要把孫女嫁給沒落世家的殘廢,跟沈忺母女的要求可謂八頭不沾一點兒。沈忺母女不想答應這門婚事,被婆家逼迫,就來娘家求援了。
接下來的事不用初霜說,沈榮華也能想到定是沈老太太想出代嫁的妙計。當年,沈老太太若不是蒙騙代嫁,又怎麼能成為沈閣老的妻子呢?只不過這次代嫁的目的相反,讓一個在洗衣房當差的低等丫頭嫁給了沒落世家的殘廢。
沈榮華冷哼一聲,說:「我已猜到你代孟表小姐嫁了。」
「姑娘真是聰明。」初霜哽咽長歎,又說:「奴婢聽說那沒落世家的殘廢斷臂少腿,嗜血如命,殺人無數,以生吃飛禽走獸為樂,就住在城外的山洞裡。三姑太太派人去相看過,實在覺得沒有半點可取之處,才來求老太太做主。老太太得知這件事,當下就讓四老爺帶人去搗毀山洞,把那殘廢打死,省得親家老太太念著報恩了。大姑娘勸告老太太,說找個最低等的丫頭代表小姐嫁過去,糊弄親家老太太,也是對那殘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教訓。主子身邊體
面的丫頭不會成為代嫁的人選,只能在大廚房和洗衣房找人。奴婢不想做代嫁丫頭,趁那天看後門的婆子如廁,奴婢就想逃跑,剛出後門就遇到了一個人,是他點化了奴婢。」
「點化你?點化你的人不是出家人,就是你的貴人。」
「她確實是奴婢的貴人,不瞞姑娘,他在奴婢心中的份量比姑娘還要重。」
「我知道是誰了。」沈榮華撇了撇嘴,說:「我不知道他如何點化你,但我猜到他出現肯定又齷齪又猥瑣。老天不開眼,有一些混蛋總是長壞心,偏偏……」
房頂上傳來重重的跺腳聲,震得房子都在顫抖,好像要坍塌一樣。沈榮華停止說話,緊緊咬牙,以無畏不屑的眼神望向房頂。如果不是怕驚動了周嬤嬤和丫頭們,她肯定會對著房頂開罵,正憋了一肚子氣,不罵得痛快淋漓,她決不罷休。
就在這時,房頂上傳來輕碎的腳步聲,先是低呵聲傳來,接著又響起兵器碰撞的打鬥聲。沈榮華想去看熱鬧,沒等她起身出去,又有腳步聲響起,打鬥聲就漸行漸遠了。初霜對著房頂歎了口氣,輕輕拉住沈榮華的手,皺眉苦笑。
「你去吩咐小丫頭,若周嬤嬤問起,就說我睡下了,今晚留你值夜。」
初霜應聲出去,剛要跟守門的小丫頭說話,周嬤嬤就親自來問了。初霜跟周嬤嬤說了一會兒話,周嬤嬤走了,她回到房裡,長長舒了一口氣。
「姑娘知道表哥在偷聽我們說話?」
「這些日子他閒得都快長毛了,知道別人在做針線,你和我說閒話,他不來偷聽才怪。他不羞不臊,毒舌賤嘴,山竹根本治不住他,把他趕緊打發走才是。」
「好,奴婢明天去跟他說。」
「你坐下,接著說吧!」沈榮華又給初霜倒了一杯茶。
初霜長長歎了一口氣,說:「奴婢身穿寬大厚重的棉襖從後門溜出去,剛拐過一邊的柴垛,就被一個身穿白色裘氅、貌若嫡仙的年輕男子攔住了。他只說一句『借光』,就把奴婢的棉襖扯下來,又把他的裘氅脫給奴婢,示意奴婢躲柴垛後面。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有兩個貌美如花的女子朝這邊走來,兩人邊走邊打架。這時候,那男子站在牆角……兩女子都沒認出他,狠啐了他一口就走了。」
「他站在牆角幹什麼?是撒尿吧?」
「姑娘,你怎麼說話就……唉!讓周嬤嬤聽見還不知道怎麼訓你呢。」初霜聽沈榮華說話口無遮攔,一點也不像大家閨秀,忙把頭扭向一邊,不禁笑出了聲。
「我不過是說實話而已,他那種人最會用下流的伎倆嚇小姑娘,哼!」沈榮華臉不紅、心不跳,只要是埋汰白瀧瑪,說話多麼露骨她都不覺得難為情。
初霜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趕緊說:「兩女子走後,他問奴婢是不是遇到了麻煩事。奴婢就跟他說了,他聽完,問奴婢做逃奴和做代嫁新娘哪個更好。他還說耳聞為虛、眼見為實,只要你敢邁出第一步,前路就不像你想的那麼糟糕。他建議奴婢爭取代嫁的機會,若是過得好,三月三山廟那天,就在靈源寺後山的柳樹上掛紅綾。有紅綾或無紅綾,只要奴婢還活著,他都會為奴婢安排下一步。奴婢那天在柳樹上掛了紅綾,七天之後,他讓人給奴婢送來了幾十種穀物蔬菜的種子,還有一本書,書上把這些種子如何種植、打理、灌溉、收穫等寫得清清楚楚。」
「包括長生果,對嗎?」
「對,我第一年種下的長生果長勢就特別好,收成也不錯。」
沈榮華點點頭,問:「在你夢中,白瀧瑪叫什麼?你見過他幾次?」
「奴婢活著見過他兩次,死後一次,只知道他姓白,不知名字。」
前世的柳非魚不只在盛月皇朝年土地上種出了長生果,讓這種珍貴的果實走入了普通百姓家。她還帶傷殘士兵開荒萬頃,在塞北建馬場、種苜蓿,儲備糧草千萬擔。在朝廷和北狄連年交戰,國庫欲漸空虛,糧草供給不足時,她又押送糧草到漠北,為夫助陣。神威將軍完勝北狄,功勳有她一半,她也因此次壯舉被封為一品端儀夫人。可在她自己的夢裡,三品誥命夫人剛做一天就被害而死。
初霜的夢和她的前世,與她們相關的人物處境和遭遇都有很大差距。沈榮華聽完這些,又覺得有些昏頭,有些問題很詭異,她根本弄不懂。
沈榮華撓了撓頭,說:「初霜,我有兩個問題。」
「姑娘請講。」
「第一個是關於神威將軍的。」沈榮華想了想,問:「神威一直是獨臂嗎?他姓甚名誰?是哪一個沒落家族的子弟?你嫁給他時是什麼景象?」
「奴婢嫁過去時,他確實住在山角下的土屋裡,家徒四壁,夜無餘糧。但他對奴婢很好,從沒讓奴婢挨過餓、受過凍。奴婢不知道他是哪個家族的子弟,也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甚至沒看清過他長什麼樣。他確實是一隻手臂,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朝廷下旨封他為神威將軍,我就記住了這個封號。」
「怎麼可能?你和他做了幾年的夫妻,朝夕相處的日子也不短,居然不知道他是哪個家族、姓什麼叫什麼,連他長什麼樣你都不知道,這也太古怪了。」
「做這樣的夢本來就古怪,有時候,奴婢就想這些夢是老天爺對奴婢的懲罰。」初霜見沈榮華一臉為可置信,輕歎一聲,說:「我做夢時經常夢到他,但每次看他時,他的臉上、身上都灑滿陽光,致使我看不清他,這就是我不知道他長什麼樣的原因。至於他的姓名家世,我在夢裡記著,醒來就都忘了。我做這樣的夢習慣了之後,也曾刻意去記憶、想看清他,像每次都會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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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怎麼會這樣?」沈榮華掐額瞑想,但這樣的問題不是她能想通的。她前世七年,點點滴滴,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想忘也忘不掉,苦苦折磨她的心。
初霜歎了口氣,說:「小時候,聽老人們講,如果一對夫婦中有一個人去世了,活著的人總夢不到他(她),或者夢到了也看不清臉,就說明這兩人下輩子沒緣分了,或者說這兩人本無緣分,只是因差陽錯走到了一起。如果我的夢是我的前世,那就說明我與神威將軍今生無緣了,也許我和他上輩子都不該有緣分。」
沈榮華咬唇輕哼一聲,沒再說什麼。為什麼在她前世的記憶裡,她把杜昶記得那麼清楚?難道她這一世跟杜昶還有夫妻之緣?真是笑話,她前世都不是杜昶的妻,連個正經妾都算不上,今生還能有緣?這一世,她要翻身、要報復,要讓杜昶等人身敗名裂,付出血的代價。她和他或許有緣,那也是冤家和仇人的緣分。
「唉!我還有一個問題你沒回答呢?」
初霜怔了怔,說:「姑娘再問一遍,奴婢心裡發堵,把姑娘的問題都忘了。」
「神威將軍真的是獨臂嗎?你確定自己在夢裡看清了?」
「是獨臂,陽光遮住他的時候,我只看清他一隻空空的衣袖在飄。獨臂神威、勇震漠北,這是皇上寫在聖旨裡的話,奴婢記得太清楚了。」
又輪到沈榮華撓頭了,在她前世的記憶裡,神威將軍可不是獨臂。前世她死的那一天,神威將軍班師還朝,在這次之前,神威將軍也曾凱旋回京,還曾跨馬遊街。當時,杜家好多妾室丫頭都到後門去看,她也去了,只看到神威將軍雙手舉刀的身影,卻沒看清臉。為此,沈臻靜當著杜昶的面,讓婆子狠狠打了她一頓。
她前世的記憶和初霜夢的人物又出現了差距,這一次她並沒有太多驚訝。
沈榮華微微點頭,問:「還有一件事,四太太為什麼會毒死你?你跟她……」
門「吱呀」一響,打斷了沈榮華的話,也嚇了初霜一跳。兩人互看一眼,又同時看向門口,沒看到有人,才鬆了一口氣,初霜輕輕佻亮了燈燭。
「你們在說這麼有趣的事,為什麼不讓我聽?為什麼?」
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從初霜和沈榮華坐的大炕上傳來,兩人大驚,趕緊尋聲望去,只看到一張慘白的大臉在燈下閃著螢光,嚇得兩人同時尖叫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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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肥一些,過年放假期間會少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