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上院又回到了為晚餐而百般忙碌的時刻。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在明淨的晴空裡彙集成了一片簿簿的霧靄,在夕陽的照射下,猶如一縷縷帶色的輕紗,飄逸飛舞。這大概是上院這個偏遠的少數民族村莊在一天中最美妙、最令人陶醉的時刻吧。
這時,對於何強家來說,肯定是比別家忙得不可開交了。這是因為他們榮幸地迎來了三位特殊的城市客人。
何強年邁的父母喜笑顏開地忙著他們自己該忙的一切,對「貴客」登門拜見,似乎有了充分準備而毫無緊張之感。事實上,他們雙老此時此刻就好比一個貧困地區的領導人搞招商引資那樣,面臨成功與失敗的挑戰而承受的思想壓力。
何強本人更是忙亂了。怎樣才能使今晚的餐桌上增加一些比較理想的菜餚,成了他思想上最沉重的負擔。
本來在相對貧寒的農民家庭裡,能宰一頭肥豬過年,擬景是算不錯的。以這樣的生活水平款待客人,應該說駛情意了。但在何強的心裡,感到自家眼前的生活條件與接待城市「貴客」的水準,尚有很大差距。這是由於梁琦及其兩位同伴的身份太特殊了。因為她們此次前來,並非一般的探親訪友,而是以「情場考官」的身份深入對方進行嚴格的「模底考試」,而生活方面又成為他犯難的應用題,所以他絞盡腦汁,力求通過「考試」難關。何強及其家人的一舉一動,梁琦和她的兩位貼心同伴完全看在眼裡,想在心頭。她清楚地知道,他對她的到來是非常非常歡迎的,整個家庭都為如何弄出一頓豐盛的晚餐而熱情地忙碌著。她和兩個同伴坐在屋簷邊的柴垛上小聲地議論著、讚佩著。這時,突然從大門口發出撲撲的聲響,她一眼望去,不知他從哪裡提來一隻大紅公雞,滿面笑容地進屋了。
「看來,何強這回是動真格了。」阿蘭打趣地說。於是,屋內外都發出了格格的笑聲。
不多時,何小安帶著一名下院朋友風塵僕僕地趕來了。
「何老師上來啦!」何小安與那位朋友一到,梁琦便反客為主,熱情地打起招呼。
對於何小安的這位下院朋友,梁琦還不知道姓甚名誰,更不知怎樣稱呼了。但在昨天下午,她們剛到達下院時,這人曾經拋頭露面,並熱情地與她們打了招呼,此時又在這裡見面,顯然格外面熟起來。
他叫封義,中等身材,英俊瀟灑,白嫩的瓜子臉上嵌著一雙秀麗的大眼睛。如果他不留著男式頭和穿男式服裝,說他是個溫柔漂亮的芳齡女孩,可能也有人相信三分;嘴角邊時常掛著女孩子般甜蜜的微笑,顯得活潑開朗。
「上來了。回家順便到這兒來看望你們。」何小安春風滿面地回答。封義不說話,只瞇瞇地笑起來。
「進屋坐嘛!」梁琦似乎已真正成了主人,又熱情、大方地招呼道。
「就是要這樣才好嘛!」何小安讚揚地說,領著封義朝大門口走去。封義掉過頭來,向她們投來了信任的目光。
立刻,屋簷邊因為有了這種和諧的氣氛而響起了一陣朗朗的笑聲。
「小安、封義,你倆快來了,我這裡忙不過來哩!」何強在屋裡焦急地催促道。
果然,何小安與封義一踏進門檻,便看見一隻被五花大綁的大公雞靜靜地躺在地上。還沒等何強開口,封義就指著地上的那只公雞,不無幽默地說道:
「我們的任務可能是當低級殺手吧。」
何強嘿嘿地笑了兩聲,說:
「你自己知道,就快些動手嘍!」
緊接著,屋內的每一個人便忙中有序地作起來。頓時,啪啪的劈柴聲、公雞被宰的慘叫聲和案板響起的鼕鼕切菜聲交織在一起,奏出了一支歡迎城市「貴客」的交響曲。
其實,何強今早已在下院給何小安打了招呼,讓他今晚帶封義一起上來幫忙的。再說,有這樣的好機會,沒有一兩位朋友捧場,氣氛也不那麼熱鬧。
經幾個人的一番耐心、細緻地作,晚餐終於如願地做得就緒。這時,夜幕已籠罩著大地,月亮也已從東邊冉冉升起,發出皎潔的光芒。
梁琦不用何強打招呼,已主動帶領兩位同伴進了屋,圍著餐桌整齊、斯文地坐下來了。
餐桌上,雞肉、豬肉,湯的、炒的,盤盤杯杯,擠得海海漫漫。不用說,這頓晚餐是相當豐盛的了。在梁琦、阿蘭和楊君的眼裡,雖然比這更豐盛的宴席,她們都經常吃到,但那是在經濟比較繁榮的縣城。在這相對貧寒的農民家庭裡,能達到這般水平,的確少之又少。何強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於是,他那焦慮的心,此刻也就有些踏實了。
席間,洋溢著無比濃郁的城鄉之間一對戀人的情感氣息。此刻,在何強的父母親看來,這一對好不容易融合起來的戀人,成了他們空虛的心靈中最稀奇、寶貴的產物。
晚飯過後,月亮已升得老高了,星辰格外稀少,天空像一塊明鏡似的清澈而深邃,只是偶爾從天邊飄來一朵小白雲,整個大地沐浴在皎潔的月色中。
何強興致勃勃地領著封義、何小安以及三位城市「貴客」一起到學校娛樂室來。為了打發難熬的寂寞,他買來一副嶄新的撲克,自己和梁琦暫時讓位,讓封義、何小安、阿蘭和楊君四位朋友盡情玩著。說句心裡話,今晚何強是極不情願玩撲克的,他多麼希望充分利用這好不容易盼來的有限時間,與心愛的人在這皎潔的月光中並肩散步,傾吐那早已藏在心靈深處的萬縷情絲。
「你們四位儘管玩吧!」他對正在玩得起勁的幾位朋友說道。
封義聽他這麼一說,很使勁地把一張撲克打下去後掉過頭來,看見梁琦羞答答地躲在他的身後,便明白了一切,於是,滑稽地說:
「你走你的,我們這裡自有安排。」
何小安、阿蘭和楊君都明白封義這話的弦外之音,不禁將撲克摀住了嘴,哧哧地笑起來。弄得躲藏在他身後的梁琦,臉上像火烤一般**辣的。
場上,那些經常晚飯過後聚在一起打打鬧鬧的孩子們早已散得清光,整個場靜謐得彷彿是另外一個星球。他和她迎著涼爽的夜風悠然漫步,許久,才在那棵高大、茂盛的楮樹下駐足。他和她不約而同地環顧四周,皎潔的月光中,依然帶有一絲令人迷茫的朦朧,一切事物都是若隱若現的,給人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他熾熱而真誠地擁緊了她。
她默默地依偎在他充滿溫情的胸懷裡。過去、現在、甚至將來那種可以預見的生活畫面,都一一呈現在她的眼前,那麼美妙而又那麼複雜,那麼單純而又那麼矛盾。
「難道這惡劣的地理環境,便是我今生今世的歸宿了嗎?」這個棘手的問題,是她大腦裡複雜和矛盾的總和。每當她的腦際閃出這個疑問時,她便渾身一陣劇烈。
事實上,她昨天剛到達下院時,看到他家鄉這一切惡劣的地理環境,她的意志已經動搖了,動搖得像一棵沒有扎根的小草,只需一陣微風,就會飄然而去。雖然他還在擁抱著她,但他擁抱的是冰涼的軀殼,而她的心靈已在他熱情的臂膀之外。
他和她久久地相互凝視著,千言萬語完全由眼神代替表白。
「我家就處在這樣的環境裡,這回你該完全明白了吧!」半晌,他坦率地說,聲音裡帶有一種難言的苦衷。
她聽了他這番真誠的內心表白,懊喪地低下頭去,所有應該回答對方的語言,完全被雙唇死死地控制在喉嚨裡。她那涔涔而下的淚水,就是對他的客觀因素作了片面的評價。
此時,他們彼此聽到對方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他聽出她的心跳是驚恐的,膽怯的,而且是令人不可信賴的。他感到眼前這個世界應該是平凡、純樸的鄉村人所有,而不應是充滿虛榮的城市人的樂園。
夜更深,風也更冷了。皎潔的夜格外寂靜,只是偶你有一隻飛鳥在樹上穿行,茂密的枝葉發出異乎尋常的沙沙聲,給人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
「儘管怎樣,好好歇歇腳,過幾天再走吧。」他徒勞地說,心底裡驀然閃過一絲沒有必要強行挽留的念頭。
「嗯。」她勉強地點頭,聲音裡帶有一絲無可奈何的。她的思想在「走」與「不走」中作出自由而又最痛苦的選擇。
此時,他們彼此的心靈就像萍水相逢那樣難以得到和諧的溝通,這是因為他們彼此站在天壤之別的不同世界。
皎潔的月光裡,夜依然是那樣的沉寂。然而,沉寂之中卻著許多令這對戀人無法想像的複雜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