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的美好夜晚。充滿著浪漫氣息的農工商舞廳裡,激昂的流行歌曲隨著滾動的旋律在瘋狂地吼叫著,砰砰嚓嚓的音樂點子聲,似乎要極力把那些高檔次的音箱統統震壞了才能善罷甘休。舞池裡,數不清的青年男女們正在嚙蕩的音樂旋律中地擁抱著、跳躍著;舞池的天花板下,懸掛著各式各樣的閃光燈和霓虹燈,有的平緩轉動,有的猛烈翻滾,燈光縱橫交錯,令人眼花繚亂。
舞池外面,一對對年輕的戀人正圍著一張張精緻的小桌暢喝飲料。他們有的在甜笑著,有的附在情人耳邊柔情低語,有的跟著舞池裡搖滾的音樂旋律哼著流行歌曲,好不熱鬧。
然而,最邊上的梁琦與何強,似乎不太適應這種喧囂的環境。他倆圍著一張桌子,像陌路人似的各自喝著香檳,沉默著。在別人的感覺裡,似乎一個晚上沒有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兩個多月前那個月光朦朧的夜晚,他們首次謀面的那種火山噴發一般的熱情,好似過眼雲煙,已在今晚蕩然無存。他做夢也想不到,僅僅相隔兩個多月時間,她赫然變得如此的陌生。此刻,在他的潛意識裡,感覺到城鄉之間的愛情很難經得起長時間分離的考驗。
許久,他倆各自滿懷心事地端起飲料杯,背慢慢地轉向桌子,倚著欄杆,遙望密如星雲的街燈。居高臨下,城市夜景盡收眼底,真是一幅美麗的城市夜景畫面。
「城市好美麗喲!」她洋腔怪調地說,極不自然地用手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胳膊,接著又矯揉造作地在空中來回比劃,宛如一名不太熟悉本職業務的導遊在給遊客介紹旅遊景點似的,臉上呈現出了不安而又夾雜一絲得意的笑容。
「嗯,真美。」他敷衍了事地回答,眼睛依然靜靜地注視著遙遠的夜空,思想裡在揣度著彼此間充滿了危險前兆的愛情。
「你打算來縣城嗎?」她皮笑肉不笑地問道,語氣裡明顯帶著一種幼稚的激動。
她這話的意思是,問他是否打算調來縣長作或安家。對於剛走上工作崗位並且只是中師文憑的他,想要進長作,未免過於唐突,令人可笑。就算有這樣的想法,也不過是想想而已,要見其行動,那真是天方夜譚。於是,他戲謔道:
「我此時此刻就在縣城啊!」
「憨子。」她羞憤地說道,忍不住半帶怒氣地笑起來,調皮地用小拳頭捶打著他堅實的脊背,「我是問你是否打算調來縣長作?」
不出他所料,她那幼稚的心果然在這轉瞬之間無遺。這時,他們彼此間都陷入了辛辣而尖銳的語言環境。驟然,他發出一陣爽朗而帶刺的笑聲,這笑聲似乎勝過了舞池裡嚙蕩的音樂旋律。好一會兒,他才止住了那令她尷尬的笑聲,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難為情地說道:
「工作嘛,並非是我想調就調得了的事!」
他這席話,彷彿是一包心靈毒鼠強,殺死了她的多半大腦細胞,使她悻然失去笑容。於是,她那柔嫩而又充滿著傲氣的臉,立刻陰沉得令人可怕。
這時,他倆各自呆滯地遙望著城市的夜空,彼此都在緘默不語,只聽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地劇烈跳動。他們這種不安的情緒,簡直就像面對懷恨已久的情敵。
舞池裡的音響,又山崩地裂般地響起來了,重重地打破了他倆惆悵的思緒。
「我進去找個人。」她冷冷地說,未爭求他的任何意見,便徑直地朝著舞池大步走去。在她看來,愛與不愛,冷漠與深情,簡直成了一張隨時可以翻轉的撲克牌。
頓時,一種被冷落的孤伶伶的情感湧上他的心頭,悵悵然的。這意味著,在愛情道路上,他又一次面臨失敗了。這時,在他的思想境界裡,可以料到她進去是尋找那些風流倜儻的舞迷們,但他不想去追究。因為他很清楚彼此之間原有的那一片感情的平地,在今晚上,已被舞廳裡那瘋狂的舞曲蕩出一條,而且她的城市觀念也成為一股令他難以阻擋的洪流,將這條沖刷得越來越深。他清楚地知道,城鄉之間的一對戀人,彼此站在這條對面,已愈來愈難以牽手了。於是,他依然木偶般的站在那兒,連舞池這邊也不乜斜一下。
「雖然城市有密如星雲的街燈,但也難以照亮高空的。」他憤怒地想,嘴裡的牙齒在咬得咯咯作響。
許久,他神情沮喪地回轉身子,「咯」的一聲,將空杯放到桌面上。
「城市是美麗、繁華了,但每個城市人是不是都很幸福呢?」他細究著,「除了城市,難道鄉村就沒有絲毫的幸福了嗎?」
其實,他意識到自己因為不會跳舞而造成如此尷尬場面的。倘若他會跳舞,定會增加彼此之間情感的活躍,會使她增添幾分真誠的笑容和快樂。今晚是她主動約他進來的,其主要目的是什麼,當然是不言而喻了。幸好一進來,沒向舞池裡走去。他倆像一對酒鬼似的在那裡喝了許多飲料,也沉默了許久。他竟然沒有提出半句要與她跳舞,憑這點她就可以看出他是個舞盲,於是,不再向他提出任何浪漫的請求。她實在按捺不住嚙蕩的音樂旋律給自己帶來的一切激動。這時,他對她而言,似乎是兩個不同星球的人那樣沒有任何相干。他是多餘的,多餘得像山路上被人們用腳尖踢掉的一快梗腳的小石頭。但是,愛情一定要通過跳舞才有快樂和幸福嗎?是不是城市人就非得如此不可?
「哦!真的,真的是城市人。」他突然好像明白了箇中原因而使自己的內心坦然起來。
舞池裡,那高昂的歌聲仍在滾蕩的旋律中瘋狂地吼叫著。音樂的旋律和那些鬼怪眼睛般的燈光,此刻在他心目中成了刺激神經的東西,聒噪難耐;砰砰嚓嚓的音樂點子聲重重地敲打著他憤懣的心靈,越發使他心煩意亂,如坐針氈。他恨不得立即掉頭離開這迷漫著狂野、虛榮之地,但她好似命中注定不得離開「跳舞」二字,還泡在舞池裡。若自己這樣賭氣走開,不僅心靈的傷痛得不到解除,反而好像自己在默默地接受著更深層的侮辱。於是,他繼續忍辱含垢地站在那兒,涼風呼呼地吹拂著他俊俏的臉,他那苦悶的心卻比這夜風更冷得可憐。那美麗的城市夜景,在他迷茫的眼簾中已漸漸地變得模糊了。
「何強。」隨著舞池裡的歌聲的片刻停頓,她幽靈般地站在他的身後,輕聲地呼喚著他。
他吃力地扭過頭來,默默地、惆悵地注視著她,心中已升騰起了一絲被藐視的憤怒。
「你在生我的氣嗎?」她的聲音雖然輕柔如常,可眼神卻像挨打後的驚恐,怯生生的。
聽到她這看似迎合討好,實則有口無心的話,他那寫滿了氣憤的雙唇便緊緊地撮著,腮邊的筋骨已突出了一大包,神色像一塊堅冰。他那帶著憤怒和鄙夷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她,嚇得她往後一縮。她意識到了後果的嚴重性,但她回想起和他開始通信以來的點點滴滴,看出他是很有涵養的,不是那種絕情的人,相信他會對她錯誤的舉動有所寬容,相信他這一時被冷落所激起的憤怒之火,定會被她柔情的水所撲滅,進而轉化成為一杯清爽可口的感情香檳。
其實,她為自己一時衝動的背叛而感到後悔。她很明白,在這樣的時候甩掉他,真是易如反掌。可真要拋棄他,又好像自己失去了一隻手或一條腿似的,內心有種深深的傷痛。況且,她和他之間的那份愛情,來得多麼不易。理智告訴她,這份難得的愛情,應當高度重視。於是,她竭盡全力,企圖挽回狂瀾。
「何強,你能原諒我嗎?」她柔聲細語地問道,接著輕輕地搖著他的手臂,向他投去了一雙充滿期望的眼睛。
他的確是個軟心腸的男人,是一堆容易被女人那柔情的水所撲滅的怒火。他明明知道她在裝腔作勢,但他還是被她矯揉造作的舉動所感化了。雖然他尚未開口說話,可是他剛才那令人可怕的表情已逐漸恢復了常態,愁苦的面容開始呈現了平靜的神色。她感到自己這一切「實際行動」已征服了他,於是,一股勝利的喜悅驀然湧上了她愁悶的心頭。
「你渴嗎?想喝點什麼?」她喜形於色地問道。為了進一步他,沒等他回答,她便慇勤地向售貨台快步走去。
不一會兒,她拿著兩罐可口可樂飲料,像小孩子般歡天喜地地向他走來了。
「這種飲料很好喝的。」她一邊笑逐顏開地說著,一邊麻利地將飲料罐打開,插上吸管,雙手熱情而恭敬地將其中一罐遞給了他。
在她著歉疚的心底裡,是說我衷心地向你彌補過錯來了,請你喝下我買來的用於撫慰你心靈傷痛的飲料吧。
他也非常明白她的用意,但他彷徨地徘徊在斷然拒絕與欣然接受之間苦不堪言。於是,他勉為其難地接過她手中的飲料,輕輕地吸了一口,含蓄地說:
「你遞給我的這罐可口可樂,其口感比我以前所喝過的特別多了。」
「是嗎?特別一些,才能令人回味無窮。」她一知半解地笑著答道,也拿起一罐猛喝起來。
「我們散步吧!」他倆喝完了可口可樂,他如釋重負地說。
「很好。」她爽快地回答,為他的主動而高興起來。
這對剛才擦出矛盾之火的情侶,現在已握手言和了,他們親密地並肩走出舞廳,迎著深夜裡一陣陣清冷的風,漫步在行人、車輛漸漸寥落的街道上。街道兩旁,一些店舖已先後拉下了卷閘門,通往新華書店那條偏僻的小巷,已熄掉了部分路燈,整個小巷了黯淡的夜色。在街心丁字路口的一棵蔭翳的梧桐樹下,他們無意識地停住了前進的腳步,像陌路人似的靜靜地對視著,剛才在舞廳裡出現的那一縷對立情緒,又在一陣夜風的習習吹拂下從彼此的心靈中油然而生。
感情不是裝扮出來的,裝扮出來的感情必將會在心靈的極度壓抑中很快墮入破裂的境地。似乎他們彼此都意識到這一點。無論他們現在怎樣去努力,那晚在縣府大院內初次相聚的那種,已隨著時間的不斷向前推移而悄然消逝了。
「你住在哪家旅社?」她淡然地問道,這一聲音明顯不守心的口吻。
「向群。」他簡短而枯燥地回答。
向群旅社在王母縣城是眾所周知的,服務周到,價格合理,且屬低層次消費。無論是鄉鎮幹部還是普通老百姓,只要到縣城來的,大多都喜歡到這兒住宿。她帶有一絲厭惡地瞟了他一眼,赫然地拉長了聲音說:
「你去休息吧!」
他默默地、充滿疑問地用眼角的餘光注視著她,沒有回答,也沒有挪開半步。許久,他才試探地問:
「你家住哪裡?」
她無可奈何地用手在半空中隨便比劃了一下,極不耐煩地說:
「在那邊。」
她為何不肯說出自家詳細地址?這個疑團一下子佔據了他的全部思想,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夜更深了,街道上基本陷入了寂靜的狀態,只有少數幾個酒鬼在烘烤店裡折騰。往她家方向的那條偏僻的小巷,更像荒野一般寂靜異常,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這時,在他的潛意識裡,保證她的安全,是他的第一件大事。
「我送你回去吧。」他誠懇地說。
「不必了。」她很乾脆地說,一頭也不回地快步朝著通往新華書店的昏暗的小巷裡走去。
他目送著她很快地隱沒在小巷盡頭的身影,心情異常煩亂和矛盾,彷彿一場天災**就要降臨那樣,使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他泥雕木塑似的站在那兒,滿腦子裝載著傷痛與憤恨,好像自己置身於黑色的世界裡。
唉!愛情之路,他何時重見天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