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的死訓,在京師,包括遠在山西的趙九凌也都帶來了不小的震動。一番唏噓過後,趙九凌又自然而然想到了顧東臨與錦繡的事來。
錦繡已經出了孝期,馬上就要與顧東臨成婚,可顧炎卻戰死沙場,顧東臨要麼在百日內娶親,要麼就要等到三年後方能娶錦繡進門。
錦繡今年十七歲了,若是再等三年,就真成了老姑娘。
如果他是顧東臨,肯定得想辦法在百日內與錦繡成親。
想到這裡,趙九凌內心一陣黯然。
印像中,那個嵌著一張不大的黑珍珠般又水靈靈的小眼睛,偶爾會閃過狡黠與惡作劇,偶爾閃過堅定與剛強,偶爾又有脆弱與深沉,那樣一個集穩重與些微小孩兒心性的女子,這輩子,也只能永遠出現在他的記憶裡了。
師爺穆少清搖頭扇子,笑盈盈地對趙九凌道:「謹陽侯戰死沙場,算是為國捐軀,他又是侯爺身份,按祖制,皇上會親下聖旨安扶慰問謹陽侯家屬。京裡傳來消息,皇上有意讓太子親自前往金陵封賞謹陽侯遺孀以及世子。」
趙九凌正心煩意亂,忍不住道:「皇兄可是堂堂太子,居然紆尊去金陵扶慰,怎麼說也有些過了。」
「就因為太子是未來儲君,所以更要走這一趟。」好證明皇上優撫功臣家屬,對於為國損捐軀的將士們,都有幸得到太子的慰問,這也算是替太子拉籠人心的必要措失,也好為太子將來登基造勢。
趙九凌身為太子親兄弟,何償不知這只是父皇有意給皇兄樹力威信與仁義之名,沒再多說什麼,但仍是忍不住道:「金陵離京甚遠,那邊天氣又炎熱,皇兄從來未離過京師,恐怕會水土不服,我覺得還不如父皇親下聖旨,讓顧府夫人攜子進京受封賞,豈不兩全其美?」
穆少清看了他一眼,又繼續搖著扇子道:「王爺此話有理。這金陵離京城甚遠,又氣候炎熱,太子是國之儲君,可不得有任何閃失。若是召顧府夫人攜子進京受封撫慰,太子殿下親自去城門迎接,亦顯吾皇仁義,太子仁厚。」然後話鋒一轉,臉上出現似笑非笑的神色,「顧夫人才剛喪夫,估計悲傷過度,身子虛弱不堪,這一路天氣又熱,想必御林軍只得放慢行程。少說也要花五六個時日,而進京後,還要一番修養,方可鄞見皇后,一番封賞恩撫下來,也要花去三五日功夫,另外,皇上要在太廟舉行英魂安息儀式,顧家在京城也有諸多親戚好友,這一番走動下來,約摸也要花去十天半月。緊接著,謹陽侯故士遠在陝西,顧夫人還得撫欞回鄉,葬至顧家祖墳,這樣一來,少說也得耗去百日。」
……
朱棒槌發現,此前王爺在看了西北的戰事後,還一臉的沉痛,後來的幾天裡,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開過,似乎失去了很重要的寶貝似的那種不甘與頹廢,可沒過多久,九爺的心情又大好了。
朱棒槌心想,西北軍有泰半是王爺親手訓練出來的,那些將士們也是王爺一手提拔的,如今,打了勝戰,能夠獨擋一面抵禦外敵,並還能追敵八百餘里,殺得外族狼狽逃躥,對於王爺來說,也是莫大的欣慰。
也難怪王爺會高興到半夜裡還在床上烙餅子。
西北軍這回可以記上一回大大的戰功,這裡頭,還有王爺的一份功勞呀。
自家主子這麼厲害,身為下屬的,也是與有榮焉。
只是,過了沒兩天,王爺又開始面露沉思。這回不再是陰沉著臉,而是略帶著心奮與困獸般的壓抑,這究竟怎麼回事來著?
在接連三天王爺都是這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後,朱棒槌再也忍不住好奇,偷偷問了一個書吏,「那個,前陣子西北戰事如何了?」
那書吏是五品文書儉事,專門負責攥寫湊章類的文書工作,見是王爺身邊的貼身侍衛統領,知道是王爺親近的人物,不敢怠慢,說:「西北戰事激烈呀。蒙古人糾集五萬大軍攻打涼州西寧二衛,參將官戰死,眼看就要失守,陝西總兵王海急調大軍前去增援,勉強守住城池。但傷亡慘重,眼看就要失守,所幸,雲貴總督顧炎率八千精兵千里馳援,解救兩衛於水火之中。並禦敵八百餘里,斬殺蒙古人首級近萬。可王海卻貪功冒進,不顧勸阻一路追趕,落人蒙古包圍,顧炎拚死救援,王海倒是救了回來,顧炎卻犧牲了。」
朱棒槌點點頭,「除了這個外,就沒別的要緊事了?」
「沒了。說起來,顧炎亦是一方優秀戰將,多年來鎮定一方,無往不克,攻無不勝,卻這般死去,實在是不值呀。」
朱棒槌對顧炎有幾面之緣,印像頗好,心裡也頗是難受,忍不住道:「是很可惜呀,他才不到四十歲呀。」怪不得王爺前兩天心情很沉重,顧炎此人,確實算得上一方勇將。
「是呀,王爺是個惜才之人,聽聞顧侯爺犧牲了,可也難過唏噓了好些天。」書吏很是感慨,顧炎這輩子也不枉此生了,連王爺這樣的人物都對之腥腥相惜。
朱棒槌迷迷糊糊地離去後,邊走還邊想,原來王爺這陣子的反常是為了顧侯爺的死呀。咳咳,王爺與顧侯爺可沒什麼交情呀,想不到卻因為顧侯爺的死如此傷懷,王爺真是個性情中人。
重新回到趙九凌身邊的朱棒槌又猛然發現了不對盡,若要說王爺對顧炎的戰死痛心,那應該是憤怒或是惋惜才是,可王爺卻是帶著點點興奮與困獸般的壓抑,這又為了哪般?
又經過數日的仔細觀察,也做了幾次言語試探,朱棒槌很是肯定地下達結論,他家的王爺壓根兒就不在乎顧炎的死,而是另有心事。
但王爺究竟又有什麼心事呢?
……
最近京城發來邸報,朝廷禮部與閣老們正在商討顧炎的追贈,並進行死後追諡之事,與其對家屬的恩賞,皇帝有意追封顧炎為國公,卻遭到眾大臣反對。
這日裡,趙九凌與穆少清坐到一起閒聊,也聊起了顧炎的追贈問題。
趙九凌是怒其不爭,「明明就是雲貴總督,自己的地盤不守好,還跑去管別人的地盤。雖說打了勝仗,可花的代價也太大了。」
朱棒槌耳朵一豎,對呀,這顧炎自己的地盤不守,偏要跑到甘肅去救援,這本是好事,有同袍之義。可甘肅錄屬陝西轄制,就算不出兵,他也不會有任何損失的。
穆少清搖了搖頭,「王爺這話可就過了。涼州西寧等衛所乃河西地區重要軍事重地,若真的失守,那整個河西,極有可能陷入絕境。顧炎星夜馳援本是份內之事,又兼顧同袍之義。此等忠義肝膽之士,我大周朝可不多見了。可惜那王海貪功進取,使顧炎白白送去了性命,亦使我大周失去一員猛將,可悲可歎也。」
趙九凌道:「先生說得極有道理。顧炎,死得太不值了些。」
「可不是,今年兒子都十九了,本已過了婚嫁年齡,如今可好,又要守孝三年了。」這孩子還真是命苦。
趙九凌心中一動,強壓下上揚的唇角,擺出沉重的語氣,「是呀,真是可惜了。」
朱棒槌聽在耳裡,怎麼聽就怎麼彆扭,王爺這話,怎麼說得幸災樂禍?哎,說幸災樂禍也不對,應該是興奮與,對,就是興奮。
唉,不是他說,王爺真是太不厚道了。
穆少清望著自家主子仍是陰沉沉的臉色,忽然搖頭歎息著,「顧侯爺為國捐軀,皇上悲痛,安撫顧家,又瞧著這顧世子清俊秀雋,便起了賜婚心思,指不定要給顧世子賜一門大好姻緣。」
趙九凌愣了下,猶豫了下,脫口而出,「可顧東臨已與王錦繡訂下婚約,怎可另娶他人?」
「非也。王錦繡與顧東臨的婚約只是私底下進行,雙方一未互換庚貼,二無婚約文書作憑,三未召告世人,皇上如何得知?更何況,顧世子痛失慈父,還得守孝三年。依顧夫人仁慈之名,可不敢再耽誤王姑娘終身,誓必私下裡與王姑娘取消婚約,准許另行婚配。」
趙九凌先是神色一厲,緊接著又雙眼一亮,顧夫人什麼性子他如何不知,她原本就不喜錦繡,如今有大好的機會擺在眼前,肯定得好生利用的。
再來這回進了京,京裡那麼多的名門閨秀,可就任她挑選了。若是再求得父皇賜婚,那但是風光無兩了。
他雙眼亮晶晶地望著穆少清,「先生的意思是……」
穆少清暗暗一笑,總算,這塊榆木開竅了,不枉他浪費了大把的唇舌。
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水,潤了喉嚨,這才繼續道:「顧夫人只得顧世子一個寶貝兒子,天底下的母親都一樣,只想著把全天下最好的留給兒子,娶媳婦這件事更是馬虎不得。想必顧夫人一定會精挑細選,或許再斗膽懇求皇上賜婚,待顧世子孝期一過,立馬成親。依顧夫人的眼界,世子夫人不是出身公侯之家,亦是當朝大員之女。顧夫人得此高貴媳婦,想必定喜笑顏開,喪夫之痛也會就此揭過。」
趙九凌忍不住連連點頭,「先生高見。可是,顧東臨肯嗎?」
穆少清呵呵一笑:「他是孝子,不肯也得肯。否則,就是違孽生母,是不大孝。」頓了下,他又露出陰陰的笑容來,「顧夫人雖出身不高,但主持顧府中饋多年,也是練就了幾分本事。想必,在皇后召見她時,便會委婉提出,待生米煮成了熟飯,顧世子就算要反對,亦要墊墊自己的斤兩,抗旨不尊這個罪名,可大可小。」
趙九凌在心裡把穆少清的話在腦海裡過濾了一遍,這下子是完全不掩臉上的喜色,沖穆少清豎起大拇指,「先生果真高見。本王佩服,佩服。」
穆少清哈哈一笑,對他抱了抱拳,謙遜道:「王爺過獎。」
越九凌臉上浮現難得的喜悅,那種打從內心裡散發出來的喜悅,他搓著雙手,說:「顧炎此番為國捐軀,父皇心裡肯定難受,為示恩寵與優撫,自是要宣顧夫人母子進京慰問,另行封賞。先生,你覺得呢?」
穆少清含笑點頭,「王爺所言甚是。」
如同找到了靈感般,趙九凌又繼續道:「顧侯炎為國捐軀,乃我大周楷模,顧東臨是他唯一嫡子,又還未成家立業,想必父皇也樂意給他指門婚事,以示恩寵。先生以為否?」
「王爺仁慈。」
趙九凌擊掌,笑道:「好,就這麼辦了。本王與顧炎雖不熟悉,可也有數面之緣,更是敬佩他的為人,這回天人兩隔,本王亦是感傷。就勞煩先生替我潤筆,本王要寫份湊折回京,稟明父王和母后,務必請他老人家優待顧炎家眷。」
朱棒槌聽了半晌,在趙九凌與穆少清之間來來回回地掃視著,這下子,他總算明白一個道理,難怪穆少清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酸可以大馬金刀地成為王爺的心腹與首席師爺。原來,人家確實有一手呀。
不像他,刀槍裡去,火箭裡來,流血又流汗的,奮半了十多年才撈著王爺侍衛首領的差事。原來人家穆先生比他更高桿,就靠一張嘴皮子就能贏得王爺的重用。這老小子懂得揣摩主子心思,最重要的,是善於在不動聲色間就拍了主子的馬屁,解了主子的燃眉之急,卻又讓主子心裡舒坦。
如此高手,他朱棒槌就算學個十年八年恐怕也學不到了。
穆少清仍是一如即往,唇角含笑,無波無怒,「王爺吩咐,屬下自當盡力。」頓了下,他又長長一歎,「只是可惜了那位王姑娘,冰雪聰明般的人兒,又有一身醫術,不知要便宜哪家公子。」
趙九凌一愣,忽然臉色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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