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三大節慶之一。
雖說沒有過年那麼隆重,也是挺要緊的日子,就算是窮的褲子都穿不上,也的折幾株艾草掛在耳邊,驅一驅邪氣。光景稍微過得去一點的人家,總會想方設法的弄幾個黃米糰子用葦葉子一包,煮熟了哄哄家裡的娃娃們。
如今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耍社火賽龍舟是不要想了,弄點雄黃酒吃幾個粽子就已算是不錯。可這倆月的餉至今還沒有著落,兄弟們連開伙的銀子都填不上,要不是偷偷摸摸的賣了點軍資,恐怕真的要餓肚皮了。
以前的方二爺也闊綽過,手面大的很,是個吃過見過使過大錢的人物。可那畢竟已是陳年的老皇歷,再也翻不得了。
方二爺曾經是侯方巖侯總官的妻舅,仗著這層關係,混了個不大不小的軍職,管著三十幾號兄弟。雖然沒有什麼實權,甚至算不上是真正的軍官,可採辦確實是一個肥差,就算不用刻意的貪墨,光是下邊的孝敬和沾在手上的銀毫子,就是一筆不小的進項。
在軍中混了十幾年,雖然從來沒有真的打過仗見過血,也算是老行伍了。就算沒有什麼大好前程,也能混個衣食豐足。奈何好景不長,方二爺跟著侯總官來到泗州之後不久,就遭逢變故。
李遇春暗中投靠了清軍,把侯總官給坑死了,也幸虧方二爺是打理後勤採辦的微末小吏,才沒有受到清洗,只是跟著泗州殘部一起投了韃子,再不復往日的好光景。
在韃子手底下當差,真不是人能幹的事情,好處丁點沒有就不必說了,每日裡都如被呼來喝去的不當人看。漫說那些真的八旗辮子兵,就是那些投靠稍早一點的假韃子,也人五人六擺威風,若不是因為家小跟著來到了泗州心中還有所顧忌,早就捲鋪蓋做了逃兵。
韃子不好伺候,還擔著漢奸的名頭,泗州的老百姓都拿白眼看他,走到哪裡都被人戳脊樑骨,這滋味兒可不好受。
這個月又沒有開餉,看守庫房的清兵不通融,鼓搗不出值錢的玩意兒。可兄弟們總要吃飯不是嘛?於是乎,方二爺掏了自己的腰包,買了兩袋子雜和面,五斤刀口肉,還有二十斤老燒酒。
要過節了,雖說那些一起當兵討生活的老弟兄們都和自己一樣改換門庭當了清兵,可終究是要吃飯的。
在泗州殘軍當中,方二爺雖然從沒有掌過實權,卻深受兄弟們敬重,主要還是因為方二爺做事周全為人仗義。以前不管哪個營的兄弟犯了軍法,只要能把關係托到方二爺這裡來,他就一定會想方設法的打通關係說說好話,著實落下不少人情。
前些日子,有個老兄弟不想給清廷賣命了,偷了匹馬跑的無影無蹤,當官的韃子要怪罪,還是方二爺使的銀子給大家脫罪,免得一干人等又要受那皮肉之苦。
如此仗義疏菜,不敢說是當代的軍中孟嘗吧,起碼也有不錯的名聲了。
雖說現在的方二爺早已沒有了侯總官這個大靠山,可以前的人情還在,尤其是在剛剛投靠清廷的這些泗州殘軍當中,面子還是有的。以前的老弟兄們見面之時,哪個不客客氣氣的喊一聲「二爺」?
剛一回營,幾個相熟的老兄弟就顛兒顛兒的迎了上來,瞅著那肥膩膩的刀口肉,回頭朝著營房中大喊:「都他娘別窩在裡頭逮虱子了,二爺回來了。」
呼喊之聲方歇,營中頓時躥出二十幾號士兵。
這些個士兵雖然穿著清軍的號褂子,卻和二爺一樣,都不是能砍能殺的戰兵,現如今投靠了清軍也就更加的恓惶,每日裡做著勞累的力氣活,和苦力也差不多了。
見到二爺買回來的酒肉,頓時傳來一聲整齊的歡呼,沒口子的客套起來:「已經有日子沒打牙祭了,這一回真真的是沾了二爺的光……」
「咱們鼓搗出去那兩捆爛氈片子也不值幾個銅板,二爺又掏自己的腰包了。」
「又讓二爺破費了,兄弟們有點不落忍吶。」
方二爺把帶回來的東西交給眾人,豪氣的大笑著:「都他娘別說這些沒有油鹽的淡話了,支個鍋灶尋兩把劈柴過來,那個誰……你不是在伙房幹活的麼?去弄點佐料來,把肉燉了,把酒熱上,咱們兄弟好好的樂一樂。」
進到營房當中,在滿是散亂鋪蓋的大通鋪上一坐,將腿一盤便和這些老兄弟們扯開了話頭:
「什麼?老四你把小七兒的錢全都贏光了?不地道哇。那可是小七攢了幾年的賣命錢,全指望這點錢討個婆娘呢。老四你不要和我扯這些有用沒用的淡話,把錢拿出來還給小七……」
「小七啊,不是我說你,你這爛賭的毛病也該改一改了。要不然的呀,別說討老婆,遲早把你自己都輸進去……」
「狗娃又被辮子兵欺負了?你小子還有沒有一點爺們的樣子?打回去呀?辮子兵也是兩個肩膀擔一個腦袋,你要是怕打不過多喊幾個弟兄,堵他在黑胡同裡邊,大麻袋一套打他個半死就跑,當官的還能查出來不成?就算真查出來,就往我身上退……」
在這二十幾個人當中,方二爺是絕對的老大,並非權勢官職,純粹是因為他最講道義,大家都對他心服口服。
說話之時,噴香的刀口肉已經裝在大黑瓷盆裡端了上來,還灑了幾刀蘿蔔塊子,要不然不夠這麼多人吃的。
「咱們給韃子賣命,韃子不能咱們當人看,咱們自己不能真的把自己當狗。韃子不發餉咱們兄弟也不能餓肚皮,吃,敞開了吃,酒呢?溫好了沒有?」
泛著白沫子的刀口肉就是時間最好的美味,老燒酒賽過瓊漿玉液,有酒有肉能吃飽,也就不算是白活了。
幾碗酒下肚,眾人已有了些醺醺的醉意,方二爺忽然問起:「老黑呢,平日裡他最饞葷腥了,今日這麼肥的刀口肉,怎不見的影子?」
「二爺不知道麼?老黑被調去武庫當值了。」
「看老黑一個人當值?」
「還有六個漢軍,一個真韃子,都是守外門的。」
「原來是這樣……」方二爺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二爺怎麼關心起這個了?」
「哈哈,我才懶得關心什麼武庫不武庫的,還以為老黑改了性要吃素呢。」方二爺大笑著乾了一碗酒,示意旁邊的人給他滿上之後,又笑呵呵的說道:「按說過節應該給兄弟們吃的像樣的酒肉,只是那瑞豐樓的廚子實在可惡,一隻烤羊弄了半天也是夾生的,只能等到晚上了。咱們說好了,等天黑以後,還是咱們這些人,還是在這裡,到時候我帶整只的烤羊過來……」
頓時歡聲雷動,只是老四和小七黑著個臉小聲的抱怨著:「二爺,等吃完了這頓,我倆就要去武庫內門換值了,能不能等到明日再吃那烤羊?」
「明日又不過節,最多我給你們留條羊腿,等你們下了值回來再啃。」
「還是二爺體諒兄弟們。」
「體諒個屁,那烤羊的鈔我還沒有會呢?反正我的口袋已經空了,不鼓搗點東西出去,誰也別指望吃上好的喝上好的,一會甭管是誰,再給我順出幾件號褂子來,我好拿了號褂子去瑞豐樓換羊。」
這些兵油子本就是庫房的值兵,平日裡沒有少做順手牽羊的勾當,偷點東西出去換酒食早已干的熟門熟路。反正庫房裡的軍資軍械堆積如山,莫名其妙丟一點半點的也不會有人在意。漫說是幾件可有可無的號褂子,就是成捆成捆的皮革和簇新的鞍韉都能夾帶出去。要是沒有這麼點便利之處,早就餓的半死了。
吵吵鬧鬧聲中,一直到了未時末刻,方二爺才拎著一個黑包袱走出營房。
在大街小巷中穿行,三拐兩繞來到城隍廟前,把包袱交給一個在廟門口賣餛飩的小販:「已打探清楚,武庫外門的頭道鎖有八人當值,內門二道鎖只有六人。」
「好,辛苦你了,」賣餛飩的小販眼睛亮閃閃的,嘴角剛剛冒出一抹軟軟的容貌,年輕的有點過份:「你回去準備準備,到城外的鬼柳坡,有人接應。」
「兄弟,我……今晚之事,我想於諸位一起。」
「你不行,行動計劃早已擬定,不能平白多出一個人來。不是我們信不過你,只是因為你疏於練習,到時候反而會成為累贅。」
「今晚當值的守門兵,有好幾個是我的兄弟,我不想他們……」
「不想他們死在我們的手上?」
「是,都是多年的老兄弟了,雖然投了韃子,也是迫不得已。要是我也過去的話,肯定能說動他們,會是一大助力。」
「這……我無權答應你什麼,需要請示一下。」
「好的,好的。」或許因為緊張,或許是因為興奮,方二爺的語氣竟然在發抖:「過了今天晚上,我這種人也就不算漢奸了吧?」
「為國效力英雄壯舉,以前的一切都一筆勾銷。雖然還沒有宣誓過,但李營官已經允你加入鋤奸營,以後便是生死兄弟。」
「我……我若是死了,能不能也落個烈士之名?能不能讓後世子孫知道我的事情?」
「每一個烈士都著書立傳,這是鋤奸營的規矩。」
「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