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如龍盤鍾山似虎踞,自古以來南京就是興盛繁華之地。
自太祖洪武皇帝立國以來,金陵曾經經歷了長達二十多年的建設,作為洪武年間的國之都城,南京的繁華漸漸打到鼎盛。
因為城市建設的需要,和城牆的擴建,風景秀美的玄武湖被隔絕,洪武皇帝又在湖中的梁洲島上建立黃冊庫,儲存全國土地、戶籍、人口檔案,成為朝廷禁地,閒雜人等不得進入。
恍惚之間,百年歲月已經幽幽而過,現如今已是弘光新朝。雖說朝廷的禁令還在,卻已成了擺設,每到春暖花開的季節,便有士子王孫泛舟湖上飽覽秀美的湖光山色。
時下正是一年當作最冷的時節,便是那些附庸風之輩也懶得泛舟賞景,玄武湖上只聞水聲陣陣,再難見到生人。
在梁洲島正南不遠處的水面上,一條高蓬畫舫正靜靜停泊。
操船的舟子早已住了櫓,卻不下錨也不靠岸,只是任憑畫舫緩緩的順水漂泊——現如今的玄武湖水面縮小,又是風平浪靜,就算漂到天黑也漂不出多遠的距離。
船艙之內,四名高矮不一胖瘦有別的人正圍坐於矮几之前,面對著几上的黃米餅和蒸羊羹,卻無一人下箸。
已是臘月中旬,吃黃餅蒸羊羹是流傳已久的習俗,約上三五好友共聚一堂,詩詞唱和一番正是人詩最喜好的事情。
奈何今日,誰也沒有吃吃喝喝的心思,全都相對無語的枯坐良久,彷彿老僧入定一般。
「復顏兄,」下手那個戴著士方巾的年輕人最先坐不住了,挺直了身子有些不耐的說道:「我四兄弟當中,你年紀最長,見識最博,你拿個注意,到底怎麼做,交代個章程下來,我們兄弟也好有志一同……」
坐在上首的那個士身形略胖面色黝黑,約莫三十幾歲年紀,穿一襲黑色棉袍。或許是因為年歲已長的緣故,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份沉穩。
此人姓胡,明耀祖,字復顏,在黃冊庫中任書辦之職,雖然只是不入流的微末小吏,好歹也是吃朝廷俸祿的,勉勉強強算是半個場面上的人物。
和他那根本就不值一提的官職相比,「南湖詩社」宗首的名聲明顯要響亮的多,在座的四人也全都是「南湖詩社」中人。
所謂的詩社,發展到如今,早已脫離了單純「以會友」的性質。那些喜好空口大言誇誇其談的不得志人,總是喜歡諷刺時弊褒貶朝政,而且以此為榮,南湖詩社就是其中之一。
江南詩詞鼎盛,人騷客奇多。和那些喜歡拉幫結派的江湖中人一樣,舞弄墨之人也有各自的小圈子。在南京多如牛毛的「詩社」當中,南湖詩社本是一個人數很少幾乎談不上什麼影響力的鬆散小團體,既沒有出過聲名顯赫的大人物,也沒有當世大才子加入其中,實在有些上不了檯面。
象胡耀祖這種能拿到朝廷俸祿的不入流小吏,在「南湖詩社」為數不多的幾十個人當中,已算是非常高的身份了,所以才做了詩社的宗首。
所謂的宗首,並沒有什麼實際權利,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宗首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在人聚會的時候墊付茶酒錢而已——南湖詩社當中大多是被百姓稱為窮酸的讀書人,雖然一個個自命風流,雖然時常指點江山糞土萬戶侯,其實腰裡根本就不揣幾個銅板,只能由胡耀祖這位宗首會鈔掏錢,要不然真的連一場像樣的茶圍子都打不起了。
「南湖詩社」大多是一些不得志的下層年輕人,多是熱血的讀書種子,經常寫一些針對時弊的章,不僅大肆褒貶時政,而且縱談國家大事,把「驅逐韃虜」「光復大明」的口號喊的震天動地,也可以算是眾多人當中比較典型的「主站派」了。尤其是在「決死鋤奸」這個問題上,「南湖詩社」極力讚揚,將鋤奸勇士稱為「國之干城」……
年輕人的視野有限,他們的觀點未必就全都是正確的,而且這些人的影響力僅僅局限在一個非常狹小的圈子內部,對於大局產生不了多大的影響,所以一直不被人注意。
前日,忽有一名叫做李福的富商主動邀請南湖詩社的幾名骨幹,大讚「南湖詩社」為勇士搖旗吶喊的「滿腔熱忱」,稱「南湖詩社」才是真正為國的忠義才子,比那些只會做一些錦繡章的書獃子要強的多,還當場拿出二百兩銀子作為「潤筆的茶錢」。並且願意拿出更多銀錢來資助「南湖詩社」這個「憂心國事」的小團體,希望他們寫出更多類似的章,為鋤奸勇士們彰目,為天下忠義之士吶喊……
雖然這個李福自稱只是普通的商人,但胡耀祖等人終究不是三歲的娃娃,早已看出一些端倪,覺得此人肯定和淮揚的蕩虜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一個普通的商人怎麼會想起資助南湖詩社這樣的人小團體?又怎麼會出錢為鋤奸營鼓吹吶喊?天下人都知道鋤奸營是蕩虜軍的一部分,要說這個李福和蕩虜軍沒有關聯,那才真的是活見鬼了呢!
猶豫了好半天,胡耀祖才慢慢的站起身子,看了看幾位同伴:「那李福資助我南湖詩社,分明就是要替蕩虜軍鼓吹的意思,幾位盟弟應該很清楚吧?」
「嗯,我也這麼看的。」
「那李福必和蕩虜軍有牽連,或者他根本就是蕩虜將軍李乙醜的人。」
剛剛說話的那個年輕人似乎有些不耐煩,很直接的說道:「管他是不是蕩虜軍的人,左右我們南湖詩社也是慣做這種章的,既然有人願意出銀錢資助,何樂而不為?」
南湖詩社本來就以大膽敢言辭犀利著稱,又是熱血激昂的主站派觀點,那個李福的要求和南湖詩社本身的屬性並無衝突之處,又願意拿出大筆的銀錢,自然可以接受。
「我所憂慮者,只是那蕩虜將軍李乙丑。那李蕩虜素有跋扈之名,武人最看重的就是手握重兵割據一方,哪裡知道什麼春秋大義?咱們為他鼓吹不要緊,若是那李蕩虜成了氣候,效唐末的藩鎮故事,你我兄弟可就成了歷史罪人……」
大一統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雖然眼下的大明朝只剩下半壁江山,而且弘光新朝確實不怎麼樣,終究要比李闖和滿清更具正統性。李乙丑和江南朝廷不睦是世人皆知的實情,萬一以後的李乙丑要和江南分庭抗禮,為他鼓吹的人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為人最重名聲,雖然非常看不上江南的弘光新朝,也不希望出現一個割據一方的藩鎮勢力,所以在為蕩虜軍搖旗吶喊的事情上,胡耀祖其實是有很多顧慮的。
「復顏兄,這新朝是什麼樣子,你肯定比我們更清楚,哪裡還有咱們寒門學子的活路?」
說起未來的前途,在座的眾人立刻發揮出熱血人的本性,紛紛大罵朝廷。
弘光新朝已經被太多的人罵過,才建立半年多,新增的賦稅就有一百多種,又幾次散發的廣徵秀女,如狼似虎的「征花使」將各地弄的烏煙瘴氣,怎麼看都不像是中興的架勢。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新朝把江南的讀書人給得罪慘了,尤其是南湖詩社這樣的下層人小團體,等於是徹底堵死了底層讀書人上進的門路。
醉生夢死的弘光皇帝漁獵幼女聲色犬馬也就罷了,朝中袞袞諸公爭權奪勢相互傾軋也可以當作看不到,馬、阮等人鼓搗出是「科舉新策」則是徹頭徹尾的不要臉了。
新朝權勢最盛的閣臣馬士英賣官鬻爵是出了名的,這一次終於把黑手伸向了讀書人。
按照新的科舉原則,考試是要交錢的,若是沒有銀子,哪怕你才如子建比李杜也是枉然。
從童子試開始,繳納一筆數目不菲的銀錢就可以免試,府試、院士還要繳納更多銀錢。中舉之後,更是變本加厲,所以的官職都要以銀錢的多寡來衡量。
自古以來,開科取士都是國家選拔人才最重要的手段,也是底層往上流動避免階級固化的最重要渠道。結果馬士英卻把國家的科舉大事當成了菜市場,明碼標價童叟無欺的販賣起功名來了。
如此一來,有錢人自然是歡欣鼓舞,沒錢的窮苦人除了罵幾句之外,一點辦法都沒有。
短短月餘光景,很多有錢人出錢買了功名,一個個人五人六的張揚炫耀,江南憑空多出很多目不識丁的秀才,甚至有些舉人根本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出。更有甚者,連「華殿學士」「武英殿中書」等等這些榮耀的官職也直接當作大白菜來賣了。
殿閣學士,曾經是何等尊貴的職位,竟然淪落至此。多少讀書人白首窮經頓時就成了笑話!
現如今的金陵古城,滿大街都是「舉人」「學士」,甚至連內閣中書都不知道有多少了。
「都督滿街走,學士多如狗」的局面天下讀書人瞠目結舌。
「十年寒窗苦讀,何等不意?我輩讀書人的前途已盡喪新朝之手,甚麼功名富貴,我也是不想了,反正我拿不出那麼多的銀錢。即便拿得出來,也不會去買功名,免得淪為天下人的肖兵。這樣的朝廷,還能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