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南岸的沿河十八莊,大多是宗族聚居之地,按照姓氏形成村落,比如說上游的李家莊,村民多姓李,趙家莊則多數姓趙,以此類推……
只有皮家莊是個例外。
皮家莊兩千多人口,也算是非常大的市鎮了,卻一戶姓皮的都沒有。
皮家莊之所有得名,是因為這裡的人們大多從事與皮革相關的產業。收皮、浸泡、鞣制、剪裁等等,乃是黃河中游最重要的皮革加工、集散地。故老相傳,隋朝初年,皮家莊所在的位置完全就是黃河岸邊的一片荒灘,一個做皮簍子的匠人帶著家眷來到這裡,依靠精湛的手藝漸漸打出了名氣,他所在的皮婁子行銷黃河兩岸。此匠人後來廣收門徒,生意做的越來越大,聚集起來的人口也越來越多,漸漸形成了現在的皮家莊。
這個故事本身的真實性早已無從考證,傳說中最早來到這裡的那位皮婁匠人是不是真實存在過都值得懷疑,但這一點都不妨礙皮家莊的百姓將那位皮婁子匠人當作皮革業的祖師爺來供奉。年深日久,祖師爺漸漸被神話了,成為皮革製作行業的保護神,每一個皮匠都是他的忠實信徒,並且建立了廟宇,供奉皮婁「老仙」。
按說這種特定行業的「神仙」應該只有那些本行業的匠人才會真心供奉,但年深日久之後,這位「行業神仙」的職能也漸漸擴大了:既能保佑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還能保佑病人康泰,保佑兒孫滿堂。
當年那位只管理皮革行業內部事務的神仙,也開始身兼數職,成為一個土地神和城隍神的混合體,什麼事情的管得到,儼然就是一方「正神」了。甚至每當天氣乾旱之時,人們也會來燒幾柱高香,希望皮婁大神可以普降甘霖救民疾苦。
久而久之,正式的廟會逐漸形成。
對於當地人而言,皮簍廟會早已不是單純的神仙供奉之事,已經漸漸演變成為一個特定的節日。
每到這一天,人們就請來戲班子大唱連台好戲,日子並不怎麼寬裕的百姓也會做點上好的吃喝,招待親朋好友,簡直就好像是過年一樣。
對於皮簍老仙的傳聞,不管當地人怎樣信以為真,許定國卻從來都是不信的。
大丈夫立於世間,博取功名富貴,靠的是心機手腕和狠辣做派,哪裡需要什麼子虛烏有的鬼神相助?雖然很多人言之鑿鑿,許定國卻堅定的相信所謂的鬼神根本就是一些無聊之人憑空杜撰出來的妄言,是萬萬不能信的。
奈何最近這些日子的變化實在太過於劇烈,彷彿冥冥之中真的有一隻看不到的大手在操控著事世變幻,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天意」了吧。
一路走來順風順水,總是會把些當做是自己實力足夠手腕超群,若是走的磕磕絆絆,才會開始疑神疑鬼,世人總是如此。所以,許定國從不相信鬼神的態度也漸漸轉變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不就是去拜一拜神燒幾柱高香嗎,自己又不損失什麼,何樂而不為?
許定國這一輩子,素來謹小慎微,把自己的人身安全看的重於一切,所以即便是和家人一起去簍神廟燒香,也會帶著二十幾個貼身的親衛士兵。
在這個兵荒馬亂的世道裡,天災**隨時都會降臨,人命已如草芥一般廉價,不管是尋常百姓還是外地流民,誰也不敢保證能夠天長日久,求神拜佛也就成了重要的心理寄托和自我安慰的方式。
所以,越是時局動盪,供奉鬼神之心也就是越發的前程,各種廟宇寺觀的香火也就愈發興旺起來。
作為本地最著名的神仙,簍神廟早已經人山人海,數不清的男男女女把四周堵的如牆似壁:體弱多病者虔誠供奉神佛,求的是就一個身體康泰;子嗣不旺者燒香叩拜,自然是為了子孫滿堂。更多的人把荷包裡本就不多的幾枚銅板毫不吝嗇的丟進功德箱,則是為了求一個平安溫飽……
看著熙熙攘攘的拜神之人,看著裊裊的香煙火燭,做過太多虧心事的許定國也多了幾分虔誠之心。見慣林廝殺,經歷了太多的生死擦肩之事,尤其是他這種時常在兩軍陣前到頭舔血的赳赳武夫,心中自然不是那麼踏實,就算平時對鬼神之說嗤之以鼻,現在也多多少少的信了一大半。
令貼身親衛士兵買來大量香燭,然後又捐納了不少香火錢,和夫人一起跪拜在簍神的金身塑像之下,小聲的喃喃禱告起來:「信善之男許定國,多造殺虐,懇請上神垂憐,佑我闔家平安,保我前途無量……」
燒香、拜神之時,貼身的親兵早已把其他的民眾驅趕到了遠處,等到許定國夫婦做完了禮神之事,才匆匆的招來軟轎牽來戰馬,準備盡快返回。
親兵們大聲吆喝著,將附近的百姓往兩側驅趕,清出一條還算寬敞的道路。
許定國端坐馬上,婦人和幼子共乘同一頂青頂小轎,在貼身親兵的護衛之下緩緩離開簍神廟……
看著四周擠擠挨挨的百姓,許定國忽然就又後悔了:我這是怎麼了?怎麼會像婦人一般來燒香拜神?難道我真的老了?大丈夫立世,自當果斷狠辣,只要掌兵在手,只要瞅準了機會,自然會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自然會有功名富貴,怎能去信什麼神佛?
眼前的這些百姓,恐怕都是神佛的虔誠信徒,卻是亂世當中如草芥一般微不足道的存在,人數雖然眾多,卻也僅僅只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烏合之眾罷了。
百姓們被親兵用刀鞘大力拍打著,亂哄哄的往兩旁退讓,一個身材略顯矮瘦的小叫花子卻如油裡的泥鰍一般靈活,三擠兩擠就從親兵的罅隙間鑽了過來。
這個小叫花子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臉上滿了厚厚的泥垢,臂彎裡提著一個黑荊小籃,完全就是一副外地流民模樣。只是他身上那件皂色的衣褲不是很破舊,胸前還打著一塊很顯眼的紅色補丁。
天災頻仍,**繁多,這樣的小叫花子也不知道有多少,自然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樣一個髒兮兮的花子。
「這個花子好像有哪裡不對……」
一般的叫花子哪敢靠的這麼近?連飯都不飽始終掙扎在生死邊緣的乞丐,又怎麼可能在呼吸之間就接連繞過四個親兵的阻攔?尤其是他胸前那塊殷紅如血的布塊,怎麼看都不像是補丁,反而更像是某種身份識別的標誌……
這個小叫花子衣衫雖然破舊,卻沒有一般要飯花子的那種虛弱和遲鈍,反而靈活萬分機巧有力,尤其是那雙亮閃閃的眼睛,竟然發出犀利的光彩。
那是對於戰鬥的渴望!
只有兩軍陣前真正的勇士,只有真正視死如歸的猛士,才會有這樣的目光。
自古以來,大奸大惡之徒,必大智大勇之輩,許定國歷經變故,早已成為比狐狸還要狡詐三分的人物,只看了這個小叫花子兩眼,猛然就警惕起來:「攔住那個花子……」
身邊的二十幾個親衛,都是跟隨許定國過年的心腹,或許他們還沒有看出這個小叫花子的反常之處,但這一點都不阻礙他們忠實的執行續訂過的命令。
親衛是任何一個將領最貼身的部曲,擁有最好的裝備和最好的待遇,也最具戰鬥力。聽到許定國的命令,幾乎不做任何思考,完全是條件翻身一般的本能,馬上轉身去拽那個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墊步擰腰,三鑽兩閃,不僅沒有被抓住,反而再次向前突進了五七步。
猛然把黑色的荊條籃子往前一扔,順勢撲倒在地。
籃子落地,一個四四方方的物件兒掉落出來,在這個東西的尾端,一截導火索正燒的「滋」「滋」有聲……
「轟」的一聲巨響,彷彿炸雷從九天陡然落在身邊,地面微微顫抖了一下,一陣紅白色的火光閃過,黑乎乎的煙柱陡然騰空而起。
火雷包的威力,猶若電閃雷轟,附近幾個親衛士兵被氣浪推的倒飛出去,如同在狂風中翻滾的紙片子。
火雷包在咫尺之間爆裂開來,因為距離實在太近,方圓數步之內的人們,不論是擁擠的人群還是前來攔截的親衛,全部被炸飛。
稍遠處的那幾個親衛根本就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只是目瞪口呆的看著那一團升騰而起的黑色煙霧。因為火雷包的轟鳴,他們大多已經暫時失去聽覺,對於許定國的命令充耳不聞,只是傻子一樣呆呆的站立著。
片刻之後,聽覺恢復,慘叫聲、哀號聲猛然響起,發赫然發現,黑色煙霧附近的人們已經倒下,正在自己的血泊當中翻滾著、尖叫著……
那個剛剛臥倒的小叫花子已經搖搖晃晃的站立起來,因為同樣受到爆炸衝擊波的殃及,他的口鼻之中滿是鮮血,連耳朵處都有一條細細的紅線,正在滴滴答答的淌血……
小叫花子踉踉蹌蹌的前進了兩步,猛然從衣底掏出一把匕首,萬分狠辣的戳進一個親衛士兵的心窩窩!
周圍的人們已經被這一聲巨響和慘烈的爆炸場面驚的目瞪口呆,稍微愣了一下,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場非人為的災難,爆發出更大規模的慘叫,相互推擠著、踩踏著,亂哄哄的朝著四周退卻!」刺客,抓住這個刺客!「
許定國那慌亂的聲音終於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