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值四月初,正是桃紅杏白柳綠桑黃的大好時節,飛燕啣泥稻花紛落,農人勞碌於田間,小民遊走於市井,各自奔忙。
城西鐵器廠的規模已經從老廟街到擴展到了通泗內門附近,各式各樣的作坊羅列其中,數不清的匠人和小工如同勤勞的工蜂一般忙忙碌碌。
新建造的營盤已經初具規模,每室兩條通鋪可以居住二十四人的聯排營房剛剛用白灰水刷洗過,力工們喊著整齊的號子,把石夯舉的高高又猛力砸下,用三合土將地面平整夯實。外圍一丈二尺高的圍牆已經砌起來五分之四的樣子,碼放整齊的青磚如長城一般延伸到遠處……
除了營房、圍牆和地面這些最基本的建築主體之外,靠內的很多地方已經用細細的灰粉撒出了一道道白線,扛著標尺和木矩的老師傅們正在指揮力工開挖地基,鐵器廠的工匠則在一道道白線之內丈量土地,確定爐灶、機械和工具的位置。贛地的銅鐵、江南的布帛、湖光的竹、漆,從海路運過來的皮革、毛、氈等物,堆砌在更遠的倉庫門前……
淮揚民練正式改組成為蕩虜軍之後,規模急劇膨脹,人數飆升,各種建設也隨之如火如荼的展開了。
哪怕是三歲的娃娃,也知道蕩虜將軍抄了很多私通逆賊的大戶,倉庫裡著金山銀海花不完的錢,所以紛紛托人情走關係的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賺一份安穩錢。
蕩虜將軍查抄了許多豪門富戶之後,天知道他到底撈了多少銀子,更有許多鹽商按月把「保護費」送上門來,現在的蕩虜將軍絕對是揚州最有錢的那個人了。
蕩虜將軍李乙丑有了錢,自然不會虧待本地的父老,來這裡幹活的人們全都給高薪,還格外管兩頓飯,自然引得很多人趨之若鶩。
雖說絕大部分人都沒有什麼手藝,只能做最費力的小工,卻也實實在在的能賺不少。要是家裡有輛架子車,就可以到城西的二十里鋪,把那邊的青磚拉過來,一車磚的運費就是五十個錢。這活確實叫勁兒,稍微孬一點的漢子都幹不了,需要的都是膀闊腰圓的彪形大漢。要是好好幹的話,一天兩趟絕對沒有問題,起早貪黑的干下來,一天能拉三車青磚。
只要把三車磚頭拉過來,就是一百五十個錢吶。雖說現如今物價飛漲米價騰貴,也可以買**斤糙米或者是十二斤雜和面,省著點用的話,夠家裡的女人和娃娃吃好幾天的了。
若是家裡有驢騾牛馬之類的大牲口,必然賺的更多:可以專一的在安江們的碼頭上將蕩虜軍需要的糧米、木料、各色貨物拉過來,扣除牲口的草料之外,一天差不多能賺兩百來個錢,還不用自己帶盤纏。
雖說給蕩虜軍幹活確實辛苦,也確實累的夠嗆,油水卻足的很,趕著騾車好好幹個六七天,就能淨賺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啊,對於普通的人家而言,是筆不大不小的財富了,怎能不讓人眼熱?
鐵器廠舊址的爐火晝夜不熄,匠人們部分白天黑夜的幹,參與建設的小工和力夫則是起早貪黑的幹。隨著一聲銅哨聲響起,身材健壯的廚娘和幫灶把幾十個大木桶一字排開,每個木桶旁邊都有個大大的深竹匾。
幹活的人們紛紛湧上前來,排成一列列縱隊,從木桶中盛了滿滿的一碗熱湯麵,順手從竹匾中抄起幾張黃麵餅。三五成群和相熟的夥伴們聚在一起,狼吞虎嚥的大吃起來。
熱湯麵中有熬煮的稀爛的老肥肉,這絕對是幹活的人最愛的食物,輕輕鬆鬆就能灌下去兩大碗,還能順便消滅三四張黃麵餅。
「幹活的時候沒見你小子這麼賣力氣,吃飯的時候卻卻顯了能耐。」老工匠斜著眼睛看了看旁邊新來的力夫,大聲的提醒著:「別吃的那麼快了,當心噎死你,吃了還有,給蕩虜軍幹活,是管飽的。飯是李大將軍的,可肚皮是你自己的,要是吃撐死了可怪不得別人。」
因為力夫大多是流民出身,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吃過飽飯了,來到這裡幹活之後,見到油腥全都不管不顧,玩兒了命的傻吃,甚至還發生過很多次脹壞肚皮的事情。幹過幾天之後才知道,這邊的一日兩餐可以隨便吃,根本就不必擔心食物不夠。
正在眾人捧著飯碗風捲殘雲之時,一個穿著皂色衣褲的學徒走過來大喊:「需要十個砂工打夜作,連干一個月,每晚一百五十個錢,晚上加一頓飯,有肉,每晚賞三兩關東燒酒,報名的到我這裡來領牌子!」
一個晚上就能賺一百五十個錢?要是連干一個月的話,就有將近四兩的純收入了,省著點花足夠一個四口之家大半年的開銷,一個月就能賺出來。趕著大青騾子拉磚,連人帶牲口才能賺一百多一錢。這麼高額的收入,還有酒有肉,傻兒才不幹呢。
正在悶頭扒飯的工人們一擁而上,把穿著皂色衣褲的學徒兒團團圍住,爭先恐後的報名參加。
可惜的是,名額只有十個,圍上來搶這個肥美差事的卻有上百之多。
為了多賺幾個錢,人們故意甩掉滿是鹼花子的汗衫,故意露出健壯的身體,希望可以被選中。
奇快的是,那個穿著皂色衣褲的學徒卻不選二十啷當歲的血氣漢子,專門挑了十個三四十歲老成一點的,每人發了一面竹牌子,領著這十個人來到臨時搭建起來的工棚。
工棚裡邊爐火熊熊,稍一走進就能感覺到那灼熱的溫度。李乙丑穿著一身蕩虜軍的制式軍裝,正在和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攀談。
站在李乙丑對面之人約莫四十多歲,身材矮胖面色黝黑,一身短打扮,土黃色的衣褲之上滿是被鐵水燒灼出的細小孔洞,講話之時帶著濃重的北方口音:「上一次鑄造失敗,乃是翻砂之時顆粒不均,出了氣泡,李蕩虜再給我十日光景,必能鑄出神威將軍炮。」
「鑄炮之事本就繁雜,哪有一做就成的道理?陳師傅只管放手去做,時純絕不在乎成本,無論是缺錢還是缺人,知會一聲,時純必竭力供應。」
這位姓陳的師傅,從打扮上來看彷彿是一鄉農,卻是大大的有名。
此人姓陳名子階字年德,松江人氏,久居天津,崇禎七年遷居山東,後回到松江老家務農。師從徐光啟,不僅精通鑄炮技術,更通曉西,曾任協理詹事協助徐光啟督練新軍,此人雖實業實幹卻不擅長做官,老師徐光啟過世之後很快就受到排擠,乾脆回老家耕田種地去了。
李乙丑並不知道陳子階其人,蘇子朋卻很清楚他的能力:明清交替之際,此人在鑄造火炮方面的專業程度,不敢說天下第一,起碼也在前三位之內。所以專門點了他的名,要李乙丑盡可能的挖過來。
連三百年後的蘇子朋都知道這個人,必然是在歷史上大大有名的人物,所以李乙丑轉門派人到松江府去邀請。
陳子階曾經是大明朝的官員,深知官場弊病,所以提出了一大串的條件:「攜帶家屬」「不受干擾」等等這些根本就不是問題,李乙丑甚至可以答應他「無限量」供應人力物力的前提條件,才終於說服這位火炮專家來給蕩虜軍效力。
蕩虜軍的銅胎炮數量極多,但是在大型火炮方面存在很大的短板,陳子階的專長剛好可以彌補這一點——他最擅長的就是鑄造本土版的紅衣(夷,下同)重炮。
城西鐵器廠當然不僅僅只是生產鐵器,已經成為門類齊全規模龐大的後勤供應總基地,各色原料和人員都非常齊備,所以一上手就可以直接開工。
可惜的是,因為技術細節問題,第一批鑄造的四門重炮全部成了廢品。
按照當時的技術標準,陳子階主持鑄造的四門重炮,無論是射程和還是火力,都遠遠超過大明朝最常見的神威將軍炮。但是在試炮之後,陳子階卻堅持認為炮身的脹縮悉數存在缺陷,是典型的廢品,需要進一步改良。
四門新式的神威將軍炮(俗稱金炮,李自成首次攻打開封之時曾大展威風)造價高昂,要是就這麼回爐重造的話,就等於是把上萬兩銀子打了水漂。
李乙丑卻還吝惜,沒有表現出半點心疼,反而極力支持,非常大度的表示出「成本不是問題」的態度:「區區萬把銀子就能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實在是太便宜了,時純已專門給陳師傅調撥了十二萬緡錢,專做試炮之用,但有所需,陳師傅直接去李福處知會一聲即可,不必讓我知道。」
「制炮所用之銅,需黃四紅六,須用精色才成,以前朝廷用銅,總是捨不得。洗炮的獾油所需甚多,價值不菲……」
李乙丑哈哈一笑,很隨意的擺著手:「陳先生不必替我省錢,火炮乃是軍中利器,只求精湛不問成本。」
「有李蕩虜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陳子階很有信心的說道:「有了李蕩虜的支持和供應,陳某保證月內即可出炮,上一次沒有鑄成,是因為火砂粗細不勻,翻的不夠細緻,所以才專門要了幾個老成穩重的砂工。這番鑄造出來的火炮,脹縮才夠均勻,必能連射五次,用上等的獾油拭過之後即可再射……」
說起自己專業內的事情,少言寡語的陳子階就變得滔滔不絕不起,李乙丑很有耐心的等他說完,才面帶微笑的說道:「陳師傅乃世間罕見的才子,卻不為朝廷所重,避居鄉野這麼多年,實在是可惜了……」
陳子階哈哈大笑道:「我本鄉農,粗通些鑄炮的技藝,最多算是個手藝人,算得甚麼才子?李蕩虜謬讚了。」
「要我說,陳師傅乃國之瑰寶,說大才子都是屈才了呢。您若不是才子,我國朝誰還敢當才子二字?那些個做出一手錦繡章的書生麼?嗤!」發出不屑的聲音,李乙丑輕蔑的說道:「那些個自命采風流的書生,能做的了什麼實事?如今時局動盪天下紛擾,一百個舉人都比不得陳師傅一人。時純已為陳師傅準備了一個六品的告身,陳師傅若是不嫌棄……」
陳子階年輕之時,也曾躊躇滿志,跟隨師傅徐光啟多年,卻因為官場傾軋而避居民間,本以為一身本事再無用武之地,想不到卻被名動天下的蕩虜將軍李乙醜如此看重,頓生「士為知己者死」的心思。
對於真正有大本事大能耐的大才而言,金銀官職遠遠不如認同感更加有用。
「我來此間鑄炮,可不是為了官職錢財,只求胸中所學能得施展,便已心滿意足。」
「陳師傅高潔,時純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