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拂,驅散了白日裡燥熱的氣息,月朗星稀的蒼穹之下,營帳連綿十餘里,巡夜小隊往來穿梭,傳令兵大聲吆喝著來回奔馳。白色的毛氈大帳之前,雲紋水龍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大帳之內,七八個佐領跪在地上,承受著葉布舒的怒火。
「蠢貨,無能,」葉布舒大罵著,點著那幾個跪倒之人的腦袋厲聲叫喊:「小小的東昌城都拿不下來,大軍在此頓足五日之久,我大清的軍威都被你們這幫蠢貨丟盡了。」
前番沒有能夠順利的攻克東昌,還能勉強的說成是清軍不擅攻堅,如今明軍的一支民練隊伍背城結陣,與清軍死磕,竟然打了整整五天,讓葉布舒的速戰計劃徹底破產。
「於明軍野戰,耗時五日,損兵四千餘,」歷次破關,清軍都可以如入無人之境的隨意縱橫,這一次自己作為指揮,正需要打幾場漂漂亮亮的大仗還給皇阿瑪看看,卻在東昌城下損兵折將,以至於無法按期和德州——平原一線的策應部匯合,整個東路的作戰計劃已經被推遲了。
最讓葉布舒惱火的是,西路的鰲拜一改前期遲緩的態勢,打的順風順水,五日之內連克洪泉石嶺,固城三座城池,已經整體向東移動,這表明他已經完成了前期的作戰任何,開始收攏力量準備回去了。
西路軍的鰲拜勢如破竹,徹底把葉布舒反襯成為一個不知兵不懂戰是窩囊廢。作為主子,居然還沒有奴才打的好,讓葉布舒很有種無地自容的羞愧。
若是能夠順利的攻克東昌,將明軍攔截的主力甩在身後,然後往東南去和策應部匯合,面前能夠形成一個和西路的鰲拜不相上下的局面。想不到的是,毫不起眼的東昌城成了攔路的頑石,交戰數日都沒有攻下來。
雖然葉布舒已經把自己的親衛派了上去,當作督戰隊使用,但效果並不明顯,今日的傷亡反而比昨日更大了些。
越想越惱,猛然抽出佩刀,「呼」的一下子就把矮桌劈為兩半。桌上的戰報、地圖、茶水和筆墨稀里嘩啦的落了滿地。
旁邊伺候著的女奴趕緊跪下,唯恐盛怒之下的葉布舒會把佩刀砍向自己的腦袋。
「不因怒而戰,不因怒而戰,」葉布舒的心裡反反覆覆的念叨著外祖父蘇而剌大貝勒的話語,心中的怒火終於稍稍消褪了一些,一腳踹開那個平日裡很喜歡的女奴,拄著佩刀對那個幾個跪倒在地的手下說道:「都站起來吧。」
眾手下慢慢騰騰的站立起來,一個個屏氣凝神的垂手而立。
「仗打成這個樣子,實在是落了我的臉面,」強壓著心頭的怒火,盡量讓自己顯得沉穩一些,葉布舒的目光冷冷的掃過眾人:「札魯賀,東昌一戰是你指揮的,前線的情況你最清楚,接下來應該怎麼打?」
札魯賀是一個四十來歲的正黃旗人,面龐黝黑,身材健碩,曾是皇太極的近身侍衛,參加過早年間的薩爾滸大戰,作戰最是勇猛。
因為曾經伺候過兩代主子,到了葉布舒這一代,已經可以算是「三朝元老」了。如果不看官爵僅以資歷來看,比鰲拜等大將也低不了多少。和那些奴顏媚骨的漢軍旗佐領相比,札魯賀顯得隨意了很多,用甕聲甕氣的聲音說道:「回小主子的話,前線那邊剛剛已經說過了,漢人的軍隊並不能打,只要他們從深溝裡出來,奴才保證可以在一個時辰內打的他們落花流水……」
只要能把敵人從深溝裡趕出來,就可以將其消滅,雖然淮揚民練的戰鬥力比大明官軍強悍很多,但這不是什麼問題。至少在葉布舒看來,這不應該成為一個問題。問題是,怎麼樣才能把他們從深溝裡趕出來。
札魯賀只是在描述前線的情形,卻沒有絲毫建設性的東西,這讓葉布舒有些不滿,若是漢軍旗的軍官這麼說話,葉布舒早就一腳踹過去了。畢竟札魯是的旗人,又是皇阿瑪的近衛,是使慣了的奴才,所以葉布舒表現的非常克制:「眼下的問題是明軍龜縮不出,你有什麼好辦法?」
「填,用人填!」札魯賀毫不猶豫的說道:「把漢軍旗佈置在前,死命往裡填,滿洲的勇士在後面跟著,找機會掩殺上去……」
還不等札魯賀把話說完,他側後的那個漢軍旗佐領就耐不住了,用很大的聲音表示了反對:「不行,肯定不行,這幾日來,折損的都是漢軍旗,士氣已墮,很難再填的上去。即便是填上去了,後面的也很難保持連貫……」
李乙醜的陣地戰,真正的精髓當然不是那幾道壕溝,而是利用火炮、強弩等遠程殺傷力量強行打斷敵人進攻的節奏,讓清軍的戰鬥力無法持續。那幾道看起來很明顯的壕溝只是起到一個隔斷的作用而已。
「厲天成,那你說應該怎麼打?」
「先按兵不動,等到後面的火炮調集過來之後,在前沿佈置大量弓箭手,壓制明軍的弓弩。滿洲旗為先導,先殺過去,把俘獲的人口全部用上,一道溝一道溝的填平,然後漢軍旗趁勢衝擊……」
「胡說!」札魯賀回過頭去,氣勢洶洶的大吼著:「滿洲勇士豈能給你們打前站?你這分明是想保存實力……」
「我這是最穩妥的辦法。」
「胡說八道,分明就是你們貪生怕死,不敢上前廝殺。你們漢兒總是這幅孬種的樣子……」
厲天成的想法代表了絕大多數漢軍將領的意思,幾個漢軍佐領紛紛表示支持他的戰術。而札魯賀則代表了滿洲真八旗的觀點,其餘三個佐領全都堅定的站在他的一邊。
厲天成自認這是穩妥老成的戰術,但清軍當中素來都是滿洲人說了算,所以雙方很快就從戰術討論變成了滿漢之間的較量,毫無懸念的爭吵起來。
葉布舒雖然年輕,眼光卻還是有的,心底未嘗不知道厲天成的戰術最牢靠。但是讓滿洲精銳勇士給漢軍充當炮灰,這種事情萬萬行不得。若是葉布舒同意了這個戰術,就算取得了東昌之戰的勝利,也會在滿洲勇士們的心目中留下「討好漢人」的口實。更何況東昌利於速戰,不可能慢慢騰騰的等著後面的隊伍把僅有的幾門火炮送過來,要是那樣的話,十天半月都不一定夠用。
鰲拜再怎麼能打,終究是愛新覺羅家的奴才,躊躇滿志的葉布舒要是連一個奴才都不如,還怎麼讓滿洲勳貴高看一眼?還怎麼能討得皇阿瑪的歡心?
必須讓漢軍旗充當炮灰,哪怕是折損再大,也不能改變這個原則。在清軍陣營當中,只有出自八旗的滿洲勇士才是真正的精銳,若是死傷太重,很難交代的過去。
短暫的猶豫其實僅僅只是做給那幾個漢軍旗佐領看的,其實葉布舒已經堅定了一個信念:這場仗必須按照札魯賀的想法去打,因為這代表了滿洲勇士的利益。
內心中贊同厲天成的戰術,卻又不能公開的表示出來,這是一個難題。
「明日辰時開戰……」
聽到這句話,所有的漢軍旗將領都暗暗叫苦,因為這麼短的時間內根本就來不及調集後面的民夫上來,那將意味著漢軍旗必須付出非常大的犧牲。
「貝勒三思。」
「我意已決,不用再說什麼了。」
「壕溝填平之前,後續部根本不可能沖的過去,就算漢軍旗的弟兄再怎麼賣命,衝過去也是送死。望貝勒如同珍視滿洲勇士的生命一般珍惜漢軍兄弟的生命。」
這已經不是單純戰術上的爭執,而是涉及到滿漢之爭了。
葉布舒心中極是不悅,還得強壓著怒火,臉色陰沉的說道:「自開戰以來,我心中從沒有什麼滿漢之分的想法,你這麼說分明就是在質疑我的用心,難道我會讓漢軍旗去送死嗎?你到底是何居心?」
「軍議之時,不論對錯盡可以直言,這是皇帝陛下親口之宣……」
說起皇太極,確實遠勝葉布舒。尤其在拉攏人心方面,就算是努爾哈赤也多有不如。為了取得戰爭的勝利,皇太極可以聽從漢軍旗的意見,至少表面上還能做出一個很高的姿態來。
葉布舒終究沒有皇太極的心機和城府,當厲天成搬出皇太極早年的命令之時,他立刻就惱了臉面。
連小小的漢軍旗佐領都壓制不住,還怎麼統領全軍?還談什麼威望?若是被以厲天成為代表的漢軍「壓過一頭」,軍中的滿洲子弟會怎麼看?
「苦戰數日,損兵折將墮我軍威,都是你等妖言蠱惑軍心所至。」抽出佩刀在厲天成眼前晃了晃,森森的冷笑著:「別以為你跟著父皇打過幾場仗就可以目中無人,今日我便用父皇欽賜的佩刀斬了你,也是依足了軍法。念你稍有些微末功勞,今日就饒了你的狗命。來人,把厲天成拖出去,重打四十軍棍!」
四十軍棍,只是一個不輕不重的責罰,對於厲天成這樣的老兵油子而言根本就不算什麼。其實大家心中都很清楚,打仗還是離不開漢軍旗,只要眾人求情,所謂的四十軍棍完全可以免去。
那四個進來的侍衛雖然已經按住了厲天成,卻沒有把他拖下去,而是等待著後續的發展,幾個漢軍佐領紛紛求情……
厲天成當然知道葉布舒的觸發純粹就是象徵性質,所以並不怎麼害怕,反而叫喊的更加大聲:「軍議之時,可以暢所欲言,便是皇帝陛下親臨,也不能因此罰我……」
在葉布舒原本的計劃當中,只要其他幾個漢軍佐領求一下情,也就可以算了,那四十軍棍也就免了。正準備這麼做的時候,忽然看到札魯賀等滿洲軍官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輕忽的表情,再看看那四個只是按著厲天成卻沒有把他拖下去的侍衛,頓時就明白了。
原來自己在滿洲子弟的心目中竟然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再不立威的話,就算是打了勝仗也無力問鼎太子之位了。
「將厲天成拖下去,」葉布舒的面孔已經扭曲,高高舉起手中佩刀聲嘶力竭的大叫著:「以此刀斬其首級,傳首各營,再有不遵號令者,這就是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