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定遠民變的「罪魁禍首」,沈培倫早就知道自己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被痛痛快快的砍下腦袋是非常奢侈的想法,估計更大的可能是被「凌遲」處死。
勾結逆賊、抗拒官軍,煽動百姓造反,無論哪一條,都足夠他享受「凌遲」的特殊待遇了。
在萬眾矚目的法場上受盡千刀萬剮之刑而死,這是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的結局。鐐銬已經深深的吃進雙腿的皮肉當中,肌膚早已經潰爛化膿,尤其是左腿的踝關節,更是又麻又癢,幾乎沒有知覺。相對於**上的痛苦,精神上的折磨更讓人難以忍受。這些天來,沈培倫每日都在恐懼和煎熬中度過,無數次在夢中見到到那血腥慘烈的情形。
蜷縮在陰冷的囚牢當中,如同落入陷阱中的獵物,戰戰兢兢的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若是痛痛快快的死去,反而是好的,像現在這樣等死,沈培倫覺得自己已經快要瘋了。
好不容易靜下心來,又忍不住的思念起以前的時光……
少年時代的沈培倫,和絕大多數同齡的讀書人一樣,懷揣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一心希望可以通過科舉出人頭地,也曾有過學成武藝貨賣帝王家的想法。十幾年寒窗苦讀之後,屢次科考卻每次都名落孫山,那些個聲色犬馬縱情享樂的紈褲子弟卻紛紛高中。
看破了科場的黑暗之後,沈培倫漸漸的明白過來,像自己這樣無權無勢有沒有銀子開路的讀書人,想要靠中功名無異於癡人說夢。
徹底放棄了功名的念想之後,娶妻生子過去了普通人的生活。
日子雖然貧寒,終究還算安穩。尤其是後來在衙門裡做了書辦之後,雖賺不了多少,卻勝在平穩,每個月都能拿到些錢糧,養家戶口也算是夠了。
在衙門裡當差,見多了官員的醜惡嘴臉,也看慣了老百姓的淒慘。奈何人微言輕根本就改變不了什麼,只是盡可能的給百姓提供些方便。
久而久之,當地的百姓遇到難事之時,更願意找這個好說話的沈書辦,沈培倫也漸漸積攢了不錯的名聲,在當地頗有些人望。
賊軍兵臨城下之際,衙門裡大大小小的老爺們早已記不起守土安民的責任,一個個望風而逃,就連平日裡狐假虎威的衙役都散了個乾乾淨淨。
無可奈何之下,當地的百姓找到沈培倫,央他代表官府去城外和賊軍交涉,只要賊軍不進城,便是送他們一些錢糧也是可以的。
老實本分的沈培倫本不敢去到賊軍的大營當中,奈何無數百姓苦苦哀求,更有本地的富戶鄉紳許諾下種種好處,沈培倫才硬著頭皮去和賊軍交涉。
好在沈培倫辦事幹練,居然真的說動了賊軍,保住了定遠城的平安。
當時的沈培倫馬上就成為定遠的大救星,被萬千百姓敬仰,那些富戶鄉紳更是千恩萬謝,沈培倫的人生一下子就變得風光起來。
奈何好景不錯,賊軍剛剛退去官軍就來了。
官軍的狠惡毒辣更勝賊兵,敲詐勒索無所不用其極,連沈培倫這個當初的「定遠救星」也變成了「資敵」的叛逆。
在這個兵賊難辨的時代,沈培倫終於狠下心來,煽動那些走投無路的百姓和他一起造反,然後又以「早已與賊軍暗中勾結」為借口,引誘定遠百姓和他一起去投靠賊軍。
可惜的是,他遇到了李乙丑,終究還是落得個身陷囹圄朝不保夕的下場。
安安穩穩了半輩子之後,卻在短短的一段時間內接連遭遇莫大變故,起起落落終究難逃一死。
「就算我死了,也不後悔,」已走到窮途末路的沈培倫暗暗的詛咒著這個該死的世道:「兵不如賊,天下紛亂,分明就是亡國之兆。這大明朝也長久不了,用不了多少時日便會轟然倒下,到時候肯定有很多人比我更慘,我只是先死罷了。」
不住的用這種想法安慰著自己,終究卻落下淚來:「只可惜了家中的嬌妻幼子,沒有享過幾天福,卻要受我的連累……」
「罷了,想那麼多又有合用?我這樣的反賊,恐怕妻兒早已經身死多日了吧。」
「家破人亡,又能怪得了誰?只恨這天殺的賊世道……」
就在沈培倫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之事,隨著「吱」的一聲輕響,房門被從外面打開了。
冷冽的寒風呼的一下子吹進來,滌蕩著牢房中的惡臭味道。
驟然呼吸到新鮮空氣,反而讓他不適應了。佝僂著腰身不住的嘔吐了好久,才慢慢的直起身子,用手掌遮擋住久違的眼光,瞇縫著眼睛看了好半天,才看清楚站在眼前的那兩個人。
兩個黑衣人,胸前的兩條紅線如血一般殷紅。,
這是揚州民練的制式軍服,自己就是被他們擊敗的
在忐忑和驚懼之中這麼久,突然來了兩個揚州民勇,馬上就意識到死期將近,腦海中一聲嗡鳴,彷彿癡呆一般喃喃的念叨著:「這就要死了麼?不會真的是凌遲吧?」
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看破了生死,情知是要拉出去行刑之時,突然之間又沒有了那種視死如歸的氣魄,身子軟的好似一灘爛泥。想要說點什麼,喉嚨裡卻像是塞進了一團豬毛,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只能發出幾聲「呼呼」的無意義音節。
手指摳著牆縫,努力支持著不讓自己癱軟倒下,在嘩啦啦的鐐銬碰撞聲中,艱難的往前挪動了兩步,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講出一句話來:「我聽說臨死之時可以吃到一頓斷頭飯,有酒有肉的斷頭飯……」
在沈培倫看來,自己這個的重罪之人,肯定難逃一死。眼前的這幅情形,分明就是行刑的日子已到,自己的生命已經到了最後關頭。
人之將死,反而看開了,什麼抱負什麼雄心,一切恩恩怨怨都成為微不足道的過眼雲煙。
長時間的囚禁和心理折磨,已經讓沈培倫形骸大變,整個人都瘦了兩圈,兩頰的肌膚深深陷了下去,鬚髮虯結彷彿一塊髒兮兮的毛氈,只有那雙充滿了絕望之色的眼睛還在閃動。
極度的虛弱和傷痛,已經讓沈培倫連保持站立的姿勢都很困難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兩個揚州民兵一句話卻都沒有說,默默的打開鐐銬,把已經虛弱的站不起來的沈培倫架起,拖著他就往外走。
看這幅情形,不像是要公開凌遲的樣子,很可能是要被秘密處決了。
若是真被無聲無息的秘密處死,沈培倫反而是暗暗高興的。至少不必再受那千刀萬剮的酷刑,引頸一刀倒也痛快。
「若真有來世,寧可托生為太平盛世的牛馬,也不願再做這亂世之人了。」
就在沈培倫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之時,兩個揚州民勇已經把他拖進一間屋子裡。
因為是南房的緣故,屋子的光線有些昏暗,不過沈培倫還是一眼就看到了站立在桌前的那個魁梧身影。
那是李乙丑,揚州民練的頭子。
就是他擊敗了自己!這就是那個要把自己送進地獄的人!
時至今日,面對李乙丑之時,沈培倫的心中竟然沒有絲毫恨意:如此兵荒馬亂的歲月,弱肉強食本就是天地間唯一的公理。李乙醜的揚州民練兵強馬壯,戰勝了自己並卻取走了自己的性命,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沈培倫已經任命了。
「定遠民變逆首沈培倫,勾結叛逆抗拒官軍,罪在不赦。與押解途中心生歹意,竟妄圖遁逃,已被當場格殺。」說到這裡,李乙丑看了他一眼,沉聲說道:「世間再也沒有沈培倫這個人了,以後你就叫李福。」」從今以後,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踏出鐵廠半步,否則我不介意再讓你死一次,你要記清楚了。」李乙醜似乎已經懶得再多說什麼,直接就揚長而去了,連房門都沒有關。
我已經死了?沈培倫已經呆了!
雖然不明白李乙丑為什麼要放自己一條生路,卻知道已經一隻腳踏進鬼門關的自己又被這李乙丑給拉回來了。
生的希望和欣喜,讓以前的沈培倫現在的李福有種如在夢中的虛幻感,甚至連腿上的劇痛都感覺不到了。拖著化膿的左腿來到窗前,貪婪的吸了一口冷冽的新鮮空氣,望著東方漸漸升起的朝陽,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不覺間已是淚流滿面……
在這間小屋前方不遠之處,就是新近才開闢出來的練兵場。一隊隊穿著黑色軍服的揚州民兵正排著整齊的隊型練習陣型變換,朝陽的映照之下,黑色軍服上那兩條紅線是那麼的鮮艷,如血一般艷紅,如火一般炙烈。
窗台下的條案上,放著一套同樣顏色同樣款式的皂色衣物,連中衣、小衣、腰帶、皮靴都一應俱全。
不用看也可以知道,這套衣物就是揚州民兵的制式軍裝。
沈培倫已經明白了李乙醜的心意,心中突然升騰起一股更加澎湃的浪潮,用顫抖的雙手把這套衣服穿在還在劇烈抖動的身上。
從這一刻開始,煽動定遠民變的罪魁禍首沈培倫已經不存在了,只有一個嶄新的李福,一個揚州民練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