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乙醜的面前,跪著二十來個五花大綁的賊首。
經過初步的審問之後才知道,這二十多個頭目並非是餓極了要造反的流民,恰恰相反,卻全都是定遠城中的富戶鄉紳。
現如今這世道,吃不上飯的流民斬木為兵揭竿而起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但是富戶造反……還真是頭一回聽說。
這些富戶多是定遠城有頭有臉有產業的人物,族中子弟大多能讀書認字,甚至還有幾個是有功名在身的。這些人聚眾造反,好像找不到理由吧?
看似匪夷所思,其實也很簡單,說穿了只有四個字:官逼民反!
前不久,闖賊一部曾到過定遠城下,賊軍的前鋒剛一出現,縣大老爺並諸官吏立刻聞風而逃。老百姓們既擔心賊軍洗劫,又無力與賊軍交戰,只能在關閉城門的同時,派人出去和闖賊交涉。
一番交涉之後,城中的富戶鄉紳捐獻了牛羊糧酒之類的物資,送給城外的賊軍,希望可以換來平安。
賊軍收到糧秣牛羊之後,很守信用的沒有攻打定遠縣城,甚至還出榜安民,許諾下「禁掠、禁殺、敢違者斬」的法令。
賊軍在定遠城外逗留了約莫兩個多月,卻是秋毫無犯,甚至還一度和城中的百姓做起了生意。當賊軍離去之時,城中的富戶又籌集了些錢糧相送。總而言之,雖然賊軍曾經到過定遠城,卻沒有做過什麼破壞,和當地的百姓還算是相安無事。
沒過多久,賊並退去,朝廷的大軍殺至。
官軍一到,馬上就把定遠城鬧了個雞犬不寧,征錢、徵糧、拉壯丁等等這些最常見的路數全都沒有落下。尤其是城中的富戶,簡直就成了官軍眼中的肥肉,大肆強索錢財糧秣之餘,連家中的女眷也不放過。
尤其是聽說百姓們曾經送給賊軍錢糧之後,官軍就愈發的變本加厲起來,一個個如同紅了眼珠子的惡狼一般,直接打上門去一繩子把人綁走,打了個「私通賊寇」的罪名,砍的人頭滾滾,藉機侵佔民財無數。
替朝廷保住了一座城池,讓百姓免遭刀兵之災,原以為是大功一件,想不到卻成了罪名,許多人家因此弄的家破人亡淒慘無比。
剩下的事情已很簡單了,無非就是官逼民反的老套路。定遠城中的富戶鄉紳聯合起來,把官軍趕了出去。
驅趕官軍,甚至一度與大明官軍展開「惡戰」,這已經算是正式的扯旗造反了。
趕走官軍之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幾十個富戶並族中子弟以及名下的佃戶,還糾集起了一大幫本地的窮苦百姓,浩浩蕩蕩去西邊的壽縣投靠賊兵。
官軍肆虐地方,百姓水深火熱,這早已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朝廷養的野戰軍居然被老百姓打的抱頭鼠竄狼狽逃走,不得不說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但李乙丑總是感覺這件事情不會這麼簡單:不論官軍的戰鬥力如何低下,終究是是一支正式的軍隊。軍隊和百姓最大的區別從來就不是甲冑、武器這些外在的東西,而是組織度。
能在短短幾日之內就把定遠城中的百姓組織起來,讓他們走上殺官軍投賊寇的造反之路,就算是李乙醜的揚州民練,也沒有這麼高的執行能力,他們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仔細的審問過之後才知道,這麼多的鄉紳富戶能夠鐵了心的扯旗造反,完全就是因為另外一個的人的煽動,而這個人才是定遠民變的靈魂人物。
在李乙醜的心目當中,能夠煽動定遠百姓和官軍對抗的人物,要麼就是大奸大惡之徒,要麼就是大智大勇之輩,就算沒有長出三頭六臂也肯定與常人不同。一見之下,卻大失所望。
這個叫做沈培倫的人,約莫四十來歲,因為被俘之時被揚州民練的士卒狠狠揍過,臉上滿是淤青,身上的青布長袍也扯的七零八落好像披風一樣鬆鬆垮垮的掛在身上。
「你就是沈培倫?」
「是。」
要不是他親口承認,李乙丑都不敢相信這個身材瘦小其貌不揚的傢伙就是此次民變的罪魁禍首。
「為何要煽動百姓造反?」
沈培倫微微昂起頭,看了李乙丑一眼,原本就略顯耷拉的眉毛更加下垂的厲害,好似在苦笑一般:「是不是那些富戶鄉紳都這麼說?」
「眾口一詞,都說是你妖言惑眾,他們受了你的蒙蔽……」
「他們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沈培倫的表情中帶著一絲很明顯的嘲弄:「賊軍來犯之時,全城百姓惶惶不可終日,正是因為我冒險出城與賊軍交涉,才保全了滿城數萬百姓。當時,他們讚我是定遠之福,轉眼間就又成了煽動百姓的罪魁禍首,真是有意思的很。」
沈培倫,原本是縣衙的一個小小書辦,雖然算不上吏員,也能混個衣食豐足。當李闖的賊軍到來之際,縣令、主簿、縣丞等等大大小小的官員聞風而逃,就連三班衙役都跑了個乾乾淨淨。整個縣城裡邊,就剩下沈培倫這麼一個根本就算不上是官員的官面人物。
李闖的大軍就外面圍著,已經擺出攻城的架勢,城中百姓早已嚇破了膽,唯恐賊軍破城之後大肆洗劫,於是推舉沈培倫為話事之人,出城和賊軍談判。
賊軍素來殘忍,連老福王那樣的皇親宗室都能扔進大鍋裡煮做肉羹,又怎麼會在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書辦?
擔著巨大的風險,肩負全程百姓的重托,沈培倫終於不負眾望,和賊軍商談出一個雙方都可以接受的結果:百姓主動交出部分錢糧牛酒之物,賊軍放棄動武的打算。
按照約定交了錢糧之後,賊軍果然依照前約形事,只是屯兵左近而沒有攻打定遠城,甚至一度和城中的百姓相處的「非常愉快」。
一時間,沈培倫成了定遠的大救星,聲名和威望如日中天。
兩個多月以後,賊軍退去官兵到來。
原以為戰戰兢兢的日子終於過去,卻萬萬沒有想到官軍比賊軍更加狠惡,強征錢糧敲詐勒索無所不用其極。後來聽說定遠百姓曾和賊寇「暗通款曲」,馬上就給他們安上「資敵」「謀逆」的罪名,愈發變本加厲起來。
接連幾個富戶被官軍折騰的家破人亡之後,鄉紳們又一次找到沈培倫,希望他能想想辦法。
連賊軍都能對付得了,面對窮凶極惡的官軍,想來沈培倫也是有辦法的吧。
沈培倫給出的答案簡單而又直接:造反!
就這樣,定遠百姓就反了。
「官逼民反」這四個字說來簡單,其中卻有很多曲折之處,李乙丑很有興趣的問道:「當初賊軍兵臨城下之時,明明可以攻破城池,為什麼會接受你的條件?」
闖軍已經兵臨城下了,完全有能力一舉把定遠縣城攻破,然後殺進城去洗劫一空,放著這麼大的好處不拿,反而接受了一些錢糧之後就放棄攻打,這不符合邏輯。而且沈培倫只是個小小的書辦,他有什麼能力讓闖軍放掉已經到了嘴邊的肥肉呢?
「此事說來簡單,我只是讓賊軍相信城中百姓已經打定了玉石俱焚的主意,一旦他們敲響攻城的戰鼓,城中的百姓就會舉火焚城,把定遠城化為一片火海。到時候雞犬不留片瓦無存,他們就算攻破了城池,也拿不到一粒糧食一枚銅板!」
闖軍縱橫數省,從來就沒有經營一方的打算,大多都是為了錢糧從未想過要建立穩固的地盤。沈培倫非常清楚闖軍需要的是什麼,所以才用這種「玉石俱焚」的說法來嚇唬闖軍。
強行攻城,就算勝利了也只能得到一片掩蓋在灰燼之下的廢墟,完全是白費力氣。權衡之下,賊軍才接受了他的建議:接受部分錢糧放棄攻城的打算。
能讓賊軍相信自己真的有同歸於盡玉石俱焚的決心,說明這個沈培倫非常擅長心理戰。
能夠說的賊軍的放棄使用武力,確實是沈培倫的能力之所在,但是和煽動百姓攻打官軍比起來,那又算不了什麼了。
不管怎麼說,定遠城都是大明朝的治下,就算是官軍肆虐酷掠百姓,能夠煽動城中的富戶一起造反,這份蠱惑人心的能力和組織能力,也算是難得一見的本事了。
「官軍狂走如梟洶洶而不可遏,城中富戶多遭其迫害,屢屢弄出家破人亡的慘劇。我又被官軍說成是勾結反賊的元兇,遲早也難逃一死。還不如奮起一搏。我只需偽造幾封書信,讓城中的富戶們相信我和賊軍早暗中勾結在一起,只要先在城中發難,賊軍的數萬大軍馬上就會前來支援,裡應外合之下輕而易舉就可以把官軍擊破。到時候掃蕩地方自成一股勢力,若是賊人勢大就投靠賊人,若是官軍來剿就轉身反正,也能混個一官半職,豈不比做個小小的書辦要強的多?我已經四十二歲了,若不行險,這輩子還能有什麼指望?奈何技不如人,被你擊敗也無話可說……」
沈培倫的做法和當下一些地方豪強的生存之道不謀而合。
地方上的豪強勢力,總是隨時準備好了賊軍和官軍兩面旗幟,賊來投賊官來投官,完全就是兩邊倒的牆頭草作風。卻往往混的風生水起一再壯大,比如洗劫過定遠城的這支官軍,以前也是賊軍的一部分,被朝廷收編之後搖身一變就成了官軍,可以理直氣壯的繼續肆虐地方。
現如今這世道,官兵和賊軍又哪能分的那麼清楚?
唯一的不同之處就在於,沈培倫只是個小小的書辦,手中沒有足夠的實力。僅僅憑著大的嚇人的膽量和兩片極具煽動力的嘴唇,就能攪動起風雲,只不知道是英雄造時勢還是時勢出英雄了。
「帶下去,看管起來,等回到揚州之後押解有司衙門,是殺是剮就看你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