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幾個月的訓練,揚州民勇能夠邁著整齊的步伐踩著鼓點前進,後面手持木盾和鐵矛的步卒可以理解並且完全服從李乙醜的命令,保持著基本完整的隊型,這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對面的流民號根本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旗號,連指揮用的金鼓都沒有,只是亂糟糟的叫喊著,如同見到蒼鷹的雞群一般。可以看到幾個頭目模樣的人在竭力鼓噪,似乎是在催促著數量眾多的流民前進,但這些手持扁擔、木棒之類簡陋武器的百姓卻畏縮著往後挪動著腳步,讓本就沒有隊型可言的隊伍變得更加混亂。
雖然僅僅只是幾十步的距離,卻可以看出兩軍的巨大差異。
還沒有正式開戰,秀之卻已經嗅到了勝利的氣息,這個書獃子氣十足的監軍大人不住的扯著嗓子大喊大叫:「賊兵紛亂,可一鼓而擊,諸兒郎奮勇,為國殺賊……」
「砰」「砰」的聲響當中,流民隊伍中騰起幾股白色的煙霧,那是鳥嘴火銃的聲音。
沉悶的火銃聲響把秀之嚇的一縮脖子,剛才表現出來的那點慷慨激昂頓時被嚇的煙消雲散,正要調頭跑回去的時候,才驚訝的發現敵人的鳥嘴火銃射程太短,根本就打不到近前。
這個發現猶如一劑強心針,讓秀之變得更加勇武,居然提著袍子跑到了隊伍的最前面,不顧一切的高聲叫喊起來:「封狼居胥,大丈夫功業爾,殺賊……」
任憑這位滿腦子熱血思想的監軍大人如何叫喊,李乙丑還是按部就班的指揮著。
流民的火銃本就射程極短,又缺乏統一的指揮,幾十桿鳥嘴銃中還夾雜著些三眼銃,亂糟糟的放了一通之後,就又沒有聲息了,沒有造成任何殺傷。
如果李乙丑是個經驗豐富的指揮官,只需要一聲令下,讓弓弩手齊射兩輪,然後全軍出擊衝上去,就能輕而易舉的把對面的流民衝散。
因為從來就沒有過實戰的經驗,而且這是揚州民練的首戰,李乙丑表現的太過於謹慎,所有的命令都顯得太保守了。
調集三十多個刀盾兵補上去,然後讓數量眾多的槍兵往前擠,看起來是小心謹慎,其實是在浪費時間。
敵人似乎沒有統一的指揮,所以隊型分外混亂。已經做好了迎敵準備的揚州民練也沒有在一開始就掩殺過去,而是一直都在慢慢騰騰的調整隊型,以更加緩慢的動作往前移動。
這種現象,讓劍拔弩張的戰場出現了一個非常詭異的局面:雙方都在極力調動兵力,卻沒有速戰速決的意思。
與其說這是在打仗,還不如說一場棋盤上的博弈,怎麼看都有點像是練兵的意思。
近萬流民和千餘揚州民練,相互之間保持著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在誰也摸不到誰的情況下對持了居然有半支香的時間,都是不停的大吼著,似乎想用震天的吼叫聲把對方嚇跑。
「前進二十步。」
在李乙醜的命令聲中,以弓弩手為前置的揚州民練再次進逼。
直到這個時候,良好而又持續的訓練優勢才開始漸漸展現出來。
弓弩手也是第一次面臨實戰,心中未免有些忐忑,卻也只能端著鋼弩硬著頭皮邁步向前。好在身旁的刀盾手和長槍兵可以及時的跟上,死死的墊在隊伍的後腰上,給前排的民兵增添了不少安全感。
弓弩手前進,後排的槍兵緊緊跟隨,緊密而又厚實。如同工匠般謹慎、小心,卻又嚴絲合縫一絲不苟。如果兩翼再有足夠的騎兵,已經可以堪稱為戰陣的經典之作了。
隨著隊伍的整體前移,數量眾多的流民愈發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剛剛裝填好的鳥嘴火銃又開始零零散散的響起。雖然沉悶的聲音已經變得清脆起來,還能騰起巨大的煙霧,打在盾牌上傳來陣陣沙沙的聲響,卻暴露了他們虛弱的本質,連嚇唬人的作用都起不到了。
對面的流民顯然也意識到他們的對手是一支從未見過的「強兵」,居然可以在面對十倍對手的情況下持續前進。一些流民正在從後面拖出門板、車輛等物,試圖構建起一條「防禦工事」。
「射。」
李乙醜的手臂用力往下一揮,「嗡」的弦振聲中,兩百多張鋼弩開始第一輪齊射。
鋼弩的射程並不比同時代的強弓更遠,卻勝在力量凌厲,便於操作,無需專業的弓箭手也可以擊發。
「咄」「咄」的聲響當中,看似厚實堅固可以給人安全感的門板直接被洞穿,長長的透甲錐穿胸而過,一下子就倒下上百個流民。
慘叫聲、尖叫聲響成一片,戰鬥的序幕終於拉開。
強勁的鋼弩似乎完全不可防禦,這種犀利而又便於操作的武器帶給人一種巨大的心理威懾。僅僅只是一輪齊射,擋在前面的流民就已經亂了。
胡亂的奔跑著,尖聲的嘶喊著,完全不顧防線前面出現的那個巨大豁口。雖有幾個頭目模樣的人還在大聲叫喊著試圖阻止四散而逃的人群,奈何這些握了一輩子老鋤把子的農人早已心驚膽寒,根本不理會任何命令,只是無頭蒼蠅一般的往後跑。
李乙丑也沒有料到眼前這一大群看似強大的敵人居然如此的不堪一擊,只齊射了一輪傷亡了百十個人,還沒有短兵相接呢就出現了崩潰的跡象。
戰事進行到這種程度,完全可以全軍壓上,以雷霆萬鈞之勢徹底衝垮對方。但李乙丑還是保持著小心翼翼的架勢,再次命令隊伍保持著緊密的隊型前進,以緩慢的速度一點點壓迫過去。又齊射了兩輪之後,對面的流民隊伍已經毫無隊型可言,完全了滿山遍野放鴨子的節奏。
看著潰不成軍的敵人,不論李乙醜如何謹慎,也知道應該怎麼做了。
「殺賊!」
怒吼聲中,抽出腰刀遙指不遠處紛亂的敵人,少量的刀盾兵和幾百個長槍兵一擁而上……
這場根本就不能算是戰鬥的戰鬥進行的毫無懸念,同時也毫無亮點可言。唯一值得稱道之處就在於最後的清場階段。
當敵人崩潰散亂的時候,無論數量上有多少,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最慘烈的短兵廝殺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屠殺。
長槍兵和刀盾兵還能記得保持隊型、互相配合,已經算是相對不錯了。
這些民兵在砍瓜切菜一般砍殺流民的時候,依舊保持著工匠的本色,按部就班、中規中矩,彷彿一架精密的殺戮機器……
踢踏起的沙塵當中,慘叫聲此起彼伏,一直到了傍晚時分,戰事才算結束。
滿眼都是肆意流淌的鮮血和橫七豎八的屍體,鮮血浸潤到戰場周圍的每一寸土地之中,好似鋪上了一方碩大的暗紅色氈毯。血色向遠處延伸,變得分散破碎,星星點點。殘缺不全的屍體和破爛的腦袋彷彿的地面的點綴物,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起江南姑娘們刺繡在綢布上的的紅色圖案……
夕陽西墜,鋒銳如刃般的寒風在耳邊呼嘯,滿是金屬與鮮血的腥臭氣息鋪面而來,讓李乙丑幾欲作嘔。
和指揮使大人比起來,他手下的民兵們卻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適應的情緒。
民兵們正在打掃戰場,看到那些還在慘叫扭動著的未死之人,就笑嘻嘻的一刀砍死,然後把腦袋割下來,小心翼翼的堆放在一起。
這些腦袋都是實打實的軍功啊,每多湊出一枚首級,就會得到更多的賞賜,說不準還能陞官呢。
做了半輩子的窮苦百姓,突然就有了因軍功晉陞的機會,哪個還肯放過?
亂世之中,人命如芥,在逃難的過程中,人吃人的事情都已經經歷過了,砍幾個人頭又算得了什麼?
此役,揚州民練傷亡甚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取得的戰果卻堪稱輝煌。
以不足一千的兵力大敗萬餘流民,一鼓而破乾淨利索,放在哪個朝代也是赫赫的戰功了。當然,秀之絕對不會承認揚州民練的敵人是一夥流民,而是在給朝廷的奏章中把他們說成是窮凶極惡戰力卓絕的賊兵。若不如此,不足以顯示出揚州民練的不世戰功。
「斬將奪旗,以堂堂之師催迫賊兵煌煌之陣,血戰自辰時始至酉時終,陣斬賊兵賊將一千五百餘,俘兩千二百餘,潰其主力,職與千戶李,親率部曲追賊百里……」
在秀之書寫的捷報當中,這就是一場血腥無比也慘烈無比的曠世血戰,從日出一直打到日落,不僅斬殺無數賊人,還和李乙丑一起親自率領隊伍追擊百餘里……
這樣的捷報當然有太多誇張的成分,根本就經不起推敲,但秀之最擅長的舞弄墨,筆桿子一動就把這場毫無亮點可言的戰鬥描述成為慘烈到無以倫比的大戰,順便把自己也寫成班定遠霍去病一般的千古名將,至於李乙丑……也順帶提到了他的名字。
虛報戰功已經成為「約定俗成」的規則,像秀之這樣,只是把戰果擴大了一倍,已經是非常「謙虛」的了。當年在陝西剿滅李闖的戰鬥中,官軍只是斬了幾百個老百姓的腦袋,就敢上報「殲敵萬餘」,朝廷不也捏著鼻子認了麼?
和那些動輒就把戰功誇大十倍甚至幾十倍的官軍比起來,秀之已經算是非常非常厚道的了。
何況斬首一千五百多,也不全是虛報,至少他現在確實能拿出這麼多的人頭來,雖然其中有一多半是就地把俘虜砍死弄出來的,至少也比那些殺良民冒充軍功的傢伙要強幾百倍了。
「李指揮,」把墨跡未乾的捷報送到李乙醜面前,剛剛立下不世戰功的秀之滿臉都是興奮的神色:「你看看這份捷報如何?」
「全憑大人做主。」
「那就這樣送給朝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