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帶著一抹嫩黃的桑葉下,野蠶已經結出了棗核狀的繭子,旁邊的野榴樹上剛剛冒出一點火紅的花骨朵,麻蟬兒就已經在高聲唱和了。
太陽才剛剛升起竹竿子高低,熱氣就已經開始蒸騰,白花花的陽光雖然不怎麼毒辣,天氣卻異常悶熱,一絲風都沒有。
因為已經餓了整整兩天,肚子裡一點食都沒有,好不容易才隨著牙行的牙紀走到這裡,李初九已經累的不行,搖搖晃晃的幾乎要倒下去,卻咬著牙硬撐著。
「哥,這兒的東家要咱們不?」
天氣本就悶熱,腹中飢火難耐,虛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早把那破爛的衣衫濕透了,緊緊的貼在身上好似糊了一層爛泥,難受的緊。聽到妹妹的詢問,李初九還是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做出一副很有信心的樣子:「要,指定要咱。我聽牙行的牙紀說這個鐵廠的東家需要很多人手。咱們有手有腳啥活都能幹,有的是力氣,怎能不要咱們哩?」
這話也只能用來給自己增添一點點虛無縹緲的信心罷了,其實李初九的內心中也沒有多少把握。
李初九才剛剛十五歲,身材本就瘦小,長的又矮又弱。因為常年營養不良的緣故,纖細的四肢好似蘆柴棒,卻挺著個水腫的大肚皮,連走路都打晃了,哪裡來的一把子力氣?
李初九的老家在河南歸德府,家中本就貧寒,前年剛剛遭了水災,緊接著李闖就殺了過來,不僅強搶走了僅有的一點口糧,還把父親拉起做了民夫。後來左良玉左大帥率領大明官軍前來,原以為有些指望。想不到左大帥的官軍比闖賊還要狠辣,一幫兵痞把家裡的茅草屋付之一炬,還動刀子屠村,據說是要砍了那些可憐的村民的腦袋去冒充軍功。李初九的母親和兩個哥哥全部葬身於大明官軍的屠刀之下,幸虧他和妹妹躲藏在枯井中才逃過一劫。
天災**交加,官軍比闖賊還要狠毒,老百姓已經沒了活路,只能帶著妹妹逃難。
輾轉流離吃盡了苦頭,好不容易才來到淮揚。原以為只要來到富庶的淮揚就算是討飯也餓不死,做了幾個月的乞丐之後才明白,討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不是說喊幾句「好心的老爺給口飯吃」就真的可以討到一頓飽飯,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只會面臨無情的棍棒,還要時時提防惡人把妹妹給拐了去賣掉。
今晨正在沿街乞討之時,忽然聽到牙行的牙紀說這邊正在招攬人手,只要肯用心幹活,一天能吃到兩頓飽飯,還有工錢可拿,李初九什麼都沒有想,拉著妹妹就過來了。
工錢不工錢的就不想了,只能要吃上一口飽飯掙個活命就已經萬分知足。
來到這裡之後,李初九才發現情況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樂觀:因為來這裡找活幹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如今這世道,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最不缺的就是人手,滿世界都找飯吃的流民,以李初九的身體狀況,東家恐怕很難看得上他。
幾百號流民排氣了一字長蛇陣,等著東家驗看,過關了就可以領導一個竹牌子,拿到竹牌子的人無不歡天喜地。
一手拉著妹妹,在長長的隊伍中一步一步往前挨,眼看著已經過了正午,天氣愈發的悶熱起來。
因為太久沒有吃過飯的緣故,李初九的腦袋嗡嗡直響,眼前飛舞著無數個金色的小星星……
「開飯嘍。」
隨著一聲呼喊,十幾個粗壯的婦人抬來幾個碩大的木桶和竹匾。木桶裡裝的是雜合面的湯麵,竹匾裡滿滿都是高粱面和黃黍面摻和在一起的窩窩頭。
幹活的工匠們紛紛抄起碗筷圍攏上去,幾百號人一起吃飯的場面蔚為壯觀。呼嚕呼嚕喝湯的聲音好似狂風吹過河面,空氣中飄蕩著飯菜的香氣,讓李初九的飢火更甚,喉頭上下移動,拚命的吞嚥著口水。
「哥,我餓……」
「蛾子,你放心,馬上就輪到咱了。只要東家用了我,咱們也去吃兩碗湯麵。」
「我至少能吃三碗。」十三歲的妹妹豎起三根手指,一雙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前面的木桶和竹匾:「還能再吃倆窩窩頭。」
妹妹也餓了好幾天,因為長時間吃樹皮草葉,手腳早就浮腫的不成個樣子。
在這個世界上,妹妹是李初九唯一的親人,為了能讓她活下去,李初九可以去做任何事情。
隨著隊伍的緩慢前移,李初九終於來到那張桌子面前。
桌後的週六斤搖著蒲扇,只看了這個河南少年一眼,就把手一揮:「下一個。」
「老爺,俺能幹,俺有的是力氣。」
週六斤的鼻子裡發出「哼」的一聲,很不耐煩的說道:「一陣風都能把你吹趴下,有個屁的力氣,下一個。」
「老爺,老爺,」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機會,卻連試都沒有試過就比眼前這位穿著緞子長袍的老爺給刷下去了,李初九的眼珠子都要紅了。
「噗通」一聲跪在桌前,大聲的叫嚷著:「老爺,老爺,俺看著瘦小,真的很有力氣,啥活俺都能幹。您就賞口飯吃用了我吧,我妹妹都快……快餓死了。」
「滿世界都是快餓死的人,我們這鐵廠也是掏銀子辦起來的,不是施粥放賑的地方,養不起閒人,你還是去別的地方看看吧。」
「俺不是閒人,俺真的很有力氣。」李初九是真的急了,猛然跳將起來,跑向左前方一把就將那塊婁子大小的青石抱在懷中。
眼前金星亂冒,耳朵裡好像鑽進了一百隻蒼蠅,嗡嗡響個不停。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咬著牙硬是把這塊一百多斤的石頭舉過了頭頂:「老爺,您看看,我有力氣,俺不要工錢,給口吃的行……」
以李初九的身體條件,這般強行舉起巨石早已經超過了他的承受能力。胸中氣血翻騰,臉色煞白如紙,一股熱流順著喉嚨湧到了口中,又硬生生的嚥了回去。
當他開口表明自己有力氣的時候,唇齒之間早已經一片殷紅。
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來,這個瘦弱的少年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就算他現在能舉起石頭,以後肯定也要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的才能恢復過來,或者說這個人乾脆已經廢掉了。
「放下吧,給他個牌子。」
負責面試的週六斤剛剛發現李乙丑就站在身後,趕緊起身說道:「乙丑兄弟,這個人……怕是要廢了,以後指定不能幹活。我知道你宅心仁厚,可咱們這是打開門做生意啊。天底下到處都是這樣的災民,咱們可憐不過來。」
李乙丑當然知道「可憐不過來」是什麼意思,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好歹也是條命啊,給他碗飯吃吧。」
說著就從桌子上拿起一塊竹牌子丟給李初九。
雖已經感覺天旋地轉,卻連嘴角流淌下來的鮮血都顧不得擦一把,趕緊再次跪倒朝著李乙丑不住磕頭:「大老爺萬福金安,俺一定好好幹活。」
「好了,好了,去那邊取一副碗筷先吃點東西吧。」
「多謝大老爺,」話語聲中,李初九早已飛跑過去,拿起一個木碗惡狠狠的在木桶裡一舀,順手抄起四個窩窩頭,又回過頭來用滿是畏懼的眼神看了看週六斤,趕緊又放下兩個。
一手端著熱氣騰騰的湯麵,一手拿著窩窩頭飛跑回來,半跪在妹妹面前,用激動的不成強調的聲音說道:「吃,蛾子你塊吃吧,這是能活人的飯食,趕緊多吃一些。」
李初九的妹妹蛾子如同幾輩子沒有吃過的餓死鬼一般,絲毫也不顧忌那駭人的溫度,接過木碗一口氣就把麵湯喝下去大半。也不用筷子,直接把髒兮兮的手指伸到碗中,勾起一根麵條送到李初九的嘴巴:「哥哥你也吃……」
用手指挑著這根麵條,就好像是舉起了整個世界一般,雖然已經飢餓難耐,卻捨不得一口吞下去。而是把麵條舉的高高,迎著白花花的太陽仔細觀看,彷彿這根麵條就是世界上最金貴的寶貝,錯過了這一次就再也見不到了。
仔細的嗅著麵條的香氣,彷彿是在品嚐天地之間最美味的珍饈佳餚,一點一點的湊到唇邊,輕輕的咬下去一小段,細細的品嚐著……
只吃了一根麵條之後,李初九就再也捨不得吃了:「我吃飽了,妹子你吃吧。」
「哥,你才吃了一根哩。碗裡的都吃了,我還有窩頭呢。」
「我是真的吃飽了……」
兄妹二人的推讓讓李乙丑鼻子一酸,又拿起一塊竹牌子丟在李初九的腳下:「以後就讓這丫頭到廚房幫灶,順便做做洗洗涮涮的雜活,不許偷懶。」
李初九兄妹先是愣了一下,馬上就反應過來,趕緊按著妹妹的腦袋大叫:「蛾子,大老爺賞你飯吃了,快給大老爺磕頭。」
兄妹二人以頭搶地,磕的邦邦有聲,腦門上一片烏青。
等到李初九兄妹二人抬起頭之時,李乙丑早已經走開了。
這一頓飯,比李初九的身材更加瘦小的蛾子消滅了三個窩窩頭,要不是擔心東家嫌棄他們吃的太多,肯定還能再吃下同等的份量。
雖然還遠遠沒有達到吃飽的程度,但是李初九兄妹已經非常滿足了。
肚子裡有了食物的那種感覺,比在天堂還要美好。李初九用夢囈一般的聲音對妹妹說道:「這位大老爺真是善人,怕是活菩薩轉世來救咱們的吧?」
妹妹蛾子舔著手掌上的窩頭渣滓,很滿足的說道:「有飯吃就有活路,哥,咱倆可得好好的給這個大老爺幹活,萬萬不能偷懶哩。」
和揚州人比起來,李初九兄妹更加明白外邊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天災**,兵刀血火,哪裡還有百姓的活路。若是好好幹活就能掙個活命,這裡已經可以算是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