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冷氣侵骨。
如穹蓋一般的星空之下,錯落著上百座厚氈營帳,堆積如山的糧垛、畜圈和馬棚連綿數里。正中那頂最大的白色帳篷前,挑著一桿丈六的藍色鑲紅邊的大旗,旗面上繪著一隻牙尖爪利的海東青,作勢欲撲栩栩如生。
大帳內的銅盆已經被炭火燒的紅了,散發出暖暖的熱意。十餘名滿洲佐領席地而坐,吃著鮮嫩的烤羊腿,喝著醇香的美酒,已經有了五七分醉意。
「博洛貝子,別悶悶不樂的,幹了這一碗,」一個胖乎乎的佐領踉踉蹌蹌的站起來走到博洛身邊來敬酒,碗裡的酒大半都已經潑灑在身上的錦袍之上,卻渾然不覺,依舊是一副笑嘻嘻的嘴臉,把帶著濃重酒氣的臭嘴湊到博洛的耳邊小聲說道:「赫利烏剛剛送了我七個美貌的女奴,都是細皮嫩肉的好貨,我都沒有碰過一手指頭,一會便送過來給博洛貝子暖腳。」
此次入關大掠,收穫頗豐,掠來銀錢糧秣無數,更有成群的牛羊和奴隸,打的明人望風而逃,博洛貝子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欣喜之色。
博洛貝子的父親阿巴泰是努爾哈赤的兒子,皇太極的兄長,在歷次征明的過程中戰功無數,卻一直都受到排擠。這固然是有阿巴泰出身偏房的緣故,但更主要是因為在內部的爭權奪勢中失勢的因素。
近十幾年來,皇太極大肆集權,很多宗室都被囚禁甚至直接處死,博洛的父親阿巴泰也屢屢受罰始終沒有得到重用,不要說是晉封親王了,連郡王都不是,直到現在還是個有名無實的貝勒,不僅不能和阿濟格、多鐸等人相提並論,甚至連子侄輩的豪格都多有不如。長久下去,阿巴泰這一支的沒落已經指日可待了。
此次入關大掠,博洛的父親阿巴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成為最高指揮官,所以專門讓兒子博洛率領一直偏師,就是希望他能夠多立戰功為以後打下基礎。
可惜的是,博洛的手下大多不是嫡系,就連阿濟格手下的那個佐領赫利烏都敢給他臉子看。
按照原本的戰略構想,博洛率領的這支偏師需要往西南方向移動,以配合阿巴泰的主力。奈何手下的驕兵悍將根本就不拿他這個指揮官當一回事,直接就再次分兵往東南方向去了。
此時此刻的博洛,手下還有十來個佐領,按說也應該有三兩千可戰之兵,其實早成了光桿司令,因為真正的戰兵早已經被抽調一空,只能縮在這裡「看家」。
看著這個上來敬酒的佐領,尤其是他身上的錦袍,讓博洛很不舒服。作為一個滿洲佐領,就應該手持戰刀身披鎧甲的去拚殺爭搶,而不是穿著花團錦簇的綢緞長袍在這裡吃吃喝喝。
阿濟格經常嘲笑自己的手下是好酒喜啖的酒囊飯袋,看來他說的沒有錯啊。
「滿洲的勇士就應該騎著戰馬去征服漢兒,我們卻只能在這裡眼睜睜的看著別人立功,真不知有什麼好慶賀的。」
那個已經半醉的佐領似乎沒有聽出博洛語氣中的不悅,或者他也像別的佐領一樣根本就把博洛當作是不能打仗的軟蛋了,依舊是一副嬉皮笑臉的面容:「這麼冷天時候的,誰樂意去爬城牆就去爬好了,咱們就在這裡吃肉喝酒,該得的賞賜一點也不會少。送過來的金銀先經咱們的手,那些細皮嫩肉的女奴也先由著咱們挑選……由著博洛貝子挑選。」
這裡雖然聚集了大量的金銀糧秣,還有無數抓捕來的奴隸,但那些都是別人的功勞,自己只不過是個「看管」財物的角色而已,偏偏自己的幾個手下又不爭氣,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讓博洛再也忍耐不住,高聲大叫著:「來人,把這個傢伙拖下去,灌他一嘴馬糞。」
一腳踢翻持壺的女奴,抽出腰刀呼呼虛劈幾下,看著這個貌美如花的女奴那如同受驚的小兔一般的惶恐眼神,那種驚恐畏懼的模樣愈發勾起他內心中征服一切的**。
這種掌握他人生死大權的感覺讓博洛很滿足,好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似的高聲大喊著:「滿洲的勇士就應該把全天下的男人都殺死,把全天下的女人都當作奴隸,酒色只會消磨英雄氣概,你們這群不成器的奴才什麼時候才能懂這個道理?」
攻破最堅固的城市,在大笑聲中看著繁華的城市化為灰燼。屠滅最多的人口,抓住最漂亮的女人,帶走最多的牛羊,這才是滿洲勇士應該做的事情,才是滿洲人的榮耀。
一想到這些,博洛就感覺燥熱難耐,一把扯掉身上的披風,露出裡面全套的白色鋼甲。提著腰刀走出營帳,冷冽的朔風讓他神清氣爽……」
一個阿里喜(滿洲宗室的貼身隨從,忠誠度比較高)急慌慌的跑過來:「貝子大人,剛才有奴隸作亂,已經彈壓下去了。傷了十幾個戰兵,死了二百多個奴隸,剩下的應該如何處置?」
滿洲入關大掠,會抓走沿途的百姓帶到關外為奴,時常遇到這種暴亂的事情發生。只需要當著那些奴隸的面砍死幾個,讓他們看到作亂的下場,就可以起到殺雞駭猴的效果,以後就會變得像老綿羊一樣順從。
「全部活埋。」
「全部?」阿里喜以為自己聽錯了,趕緊補充了一句:「作亂的奴隸還剩下四百多……」
現如今一個強壯的奴隸能換五張生牛皮,四百多個奴隸,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了,要是全都活埋掉,豈不是一不值了?而且那些奴隸大多是赫利烏抓來的,放在這裡由博洛保管而已,他好像沒有權利這麼做吧?
博洛的臉色一寒,捏緊了手中的腰刀,瞇起眼睛看了看這個阿里喜,說話的口氣比刀子還要鋒銳:「我問過有多少嗎?」
博洛最是喜怒無常,動輒就要砍死手下的包衣,這個阿里喜被他看的心中發毛,趕緊垂下身子打了個千兒:「遵命,全部活埋。」
就在阿里喜準備離去之時,博洛忽然響起那幾個貪杯好色的佐領:是時候讓他們也見見血了,也許這會激發他們的鬥志……
在一片還算寬敞的空地上,四百多個奴隸正在哭哭啼啼的動手挖坑。
天氣寒冷,地凍如磚,實在不是破土挖坑的好時節,但他們必須一刻也不停歇的挖,任何一個人稍微表現一點點怠慢的架勢,立刻就會被旁邊監工的韃子兵抽刀砍死。
這四百多個奴隸都是東昌郡王府的人,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成為韃子的奴隸。和那些從鄉下抓來的奴隸相比,他們有著更好的組織度,所以在不久之前剛剛組織了一場暴動。結果……看看身後那兩百多具正在熊熊燃燒的屍體就知道了。
被韃子砍死的屍體已經在大火中化為灰燼,就算是掩埋也用不了這麼大的一個坑。到了這個時候,就算是最蠢笨之人也知道了挖坑的真實用意:埋葬自己。
親手給自己挖掘墳墓,這種感覺讓每一個人都刻骨銘心,但是在韃子的血腥震懾之下,只能流著眼淚一下一下的繼續挖。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一片悲聲中揮動著木鏟,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給自己挖掘著墳墓。
凍得硬邦邦的地面堅硬無比,一鏟下去最多只有拳頭大小的坑洞,其中還夾雜著大大小小的石塊。東昌郡王身嬌肉貴,那雙嬌嫩如同嬰兒一般的手掌上早已滿是血泡。
東昌郡王非常後悔,後悔自己的出身,雖然這個出身曾是他最大的驕傲。
作為太祖洪武皇帝的龍子鳳孫,世世代代享受富貴榮華,一旦劇變降臨,卻是首當其中。
自從被韃子俘獲以來,就受盡了折磨,短短幾天的工夫就已經有幾十個不堪凌辱的妻妾兒女自盡身亡了。
東昌郡王也想自盡,至少還可以落個轟轟烈烈的名聲,可他怕死,始終拿不出死的勇氣。
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死這個可怕的字眼終究不可避免,從他淪為韃子的階下囚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
偷偷抬眼看了看四周,郡王府上上下下幾百口子都是哭著挖坑,雖然明明知道是在給自己挖掘埋骨之地,雖然明明已經疲憊不堪,卻還是希望可以不停的挖下去。因為每一個都很清楚的知道,挖掘一旦停止就表示最後的埋葬要開始了。
一身亮白甲冑的博洛在大坑的邊緣反覆巡視,不時抽刀砍翻幾個他認為應該直接砍死的奴隸,對他手下那十來個佐領大聲訓話:「就是這些人的先輩擊敗了拓地萬里占國無數的蒙古人,短短兩百多年的時光,他們就把自己養成了只知道吃喝玩樂的肥豬,我們滿人要記住這個教訓。」
「嘿嘿,博洛貝子說的對極。」
「咱們滿人人數雖少,卻是天下無敵,這些肥豬一般的明人咱們想怎麼殺就怎麼殺,他們的金銀和女人咱們想取多少就取多少。」
「博洛貝子高明,連殺都不必咱們親自動手,讓他們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真是有趣的緊。」
聽著韃子的奚落,東昌郡王心中滿滿都是悲憤:太祖洪武皇帝是何等的偉烈,作為他的子孫卻淪落至此,都是因為自己不思進取,沉迷於聲色犬馬之中不能自拔才招致今日之恥,若有重來的機會,一定……現在才想到這些,未免已是太遲了!
眼看著大坑已經挖的差不多了,博洛冷冷的笑了兩聲,猛然抽刀砍翻一個奴隸,一腳就把噴湧著鮮血的屍體踢到坑中,腰刀重重往下一劈:「埋,全都埋了!」
最終的埋葬終於來臨了,紛紛落下的石頭和土塊中,哭泣之聲大作。
對於那些不肯老老實實躺進坑裡等著被活埋的奴隸,直接抽刀砍死,然後把還在噴湧著鮮血的身體一腳踹進坑底……
東昌郡王已不做他想,任憑土石紛紛而下,閉上眼睛等死。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忽然出來隱隱的喊殺之聲,博洛抬頭回望,身後已經起了好幾處火頭,十幾個穿著黑襖的包衣奴正慌慌張張的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