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揚州,過高郵,折而向西北,從徐州和兗州的交界處進入山東地界之時,已經是崇禎十五年的正月二十一了。
在這十幾天的行程當中,每天都晝伏夜行,盡量挑著荒僻的鄉間小路前進,雖然走的有些慢卻非常順利。
李乙丑率領這支販鹽隊伍規模小,而且是第一次出行,沒有接應的買家,只能一路前行一路賣鹽。到了正月二十三,來到滕縣左近的關陽鎮,第一次脫手了兩車鹽。
按照當時的習俗,鹽茶布帛都算是硬通貨,所以在很多時候李乙丑等人販運過來的精鹽並不能換得銀錢,而是用以物易物的方式換了些布帛、糧食、肉乾之類的物品。
只要回到揚州,這些東西都可以轉賣出去換成銀錢。
開局的順利和精鹽的暢銷,讓每一個人都萬分欣喜,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自己賣虧了。
在以後的幾天時間裡,隨著行程的漸漸北移,鹽巴的價格也一路飆升,換回來的東西越來越多。這種情況的出現,讓每個人都產生了惜售的心思:反正已經走出了這麼遠,既然越往北走價格越高,為什麼不再走遠一點呢?
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便是遇到一些村莊也不再停留,而是繼續一路向北。
轉眼已經到了二月,販運私鹽的隊伍已經躍過了原本的目的地東昌,開始進入東平府地界之內。
這裡的鹽價高的讓每一個人都笑逐顏開,最要緊的是供不應求。
在一個叫做關口渡的小村子裡,只一天的工夫,就賣出去了六車鹽。
按說這種不大不小的村子,本沒有這麼大的銷量,只是因為李乙丑來的太「湊巧」了。
關口渡,顧名思義,其實就是一個渡口,西邊緊鄰北直隸,稍微靠近西南的方向就是河南,位於三省交界的黃金地帶。李闖把河南鬧的天翻地覆,無數流離失所的百姓紛紛逃難,以至於物價飛漲,李乙丑帶來的精鹽十分暢銷。
雖說帶來的鹽巴已經銷售過半,眾人卻沒有了歡喜的心思,反而愈發的開始擔心起來,因為大家已經從難民的口中聽到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李闖率領百萬大軍攻佔了洛陽,把老福王丟進大鍋給烹了,闖軍主力已經朝著開封進發。
雖說李闖早已鬧騰了這麼多年,身在淮揚的李乙丑等人卻從未把那個叫做李自成的傢伙當一回事。現如今的大明朝遍地烽火伏莽處處,隨隨便便一個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之類的山大王就敢扯旗造反,大家早已經習慣了。
大明朝立國垂三百年(民眾習慣從朱元璋起兵算起,而不是建立明朝),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賊糾集起一幫烏合之眾,還能翻了天不成?遲早被朝廷的百戰精兵剿滅。
直到聽了這個消息之後,大家才隱隱約約的感覺到李闖並不是想像中的那麼簡單。能從山、陝一路進軍到河南,把皇親國戚丟進大鍋裡煮了,怎麼看都不像是山賊草寇之流的烏合之眾可以做到的。
李闖把河南鬧的天翻地覆,早已經天下震動,究竟會造成多大的影響後續還會如何發展,等等這些國家大事都不是李乙丑等人關心的,他們僅僅只是在意自己的切身利益。
當初準備販運私鹽之時,許多人都建議走河南這條常規路線,正是因為李乙丑力排眾議堅持不去河南,才北上到了這裡。現在回想起來,李乙醜的北上方針無比正確,如果當時去了河南的話,極有可能遭遇窮凶極惡的闖賊,不要說賺取銀錢,能不能活著回去都還在兩可之間呢。
在暗自慶幸之餘,眾人看到李乙醜的目光當中也多了幾分崇敬之意。
能夠成功的避開兵連禍結的河南,當然不是因為李乙丑有洞察天下大勢的眼光,完全是因為蘇子朋的正確指引。
李闖進犯河南的消息讓隨行的眾人忐忑難安,據說闖賊的百萬大軍已經到了開封,照時間推算,其前鋒部隊已經距離這裡不遠了。萬一官軍抵擋不住,被闖賊殺了過來,後路就會被堵死,再想回揚州可就難了。
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難題,但是在李乙醜的心中,這根本就不值一提。
既然蘇子朋知道李闖會把河南鬧的天翻地覆,而且指示自己來到這裡,必然可以平安無事,就算遇到些不順也肯定可以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這種盲目的樂觀其實沒有任何事實依據,只是李乙丑對蘇子朋盲目的迷信罷了。
「大家不必驚慌,更沒有必要急著回去,反正已經出來了這麼遠,生意又很好做,不妨再往北走走,把鹽賣完之後再從容不迫的回去。」
想到臨行之時出現在李乙丑家裡的那道貫月白虹,眾人總是盲目而又迷信的選擇無條件相信他。作為販鹽隊伍的核心,李乙醜的從容不迫無疑就是一劑強心針,讓大家很快就安定下來。
又往北走了兩日的路程,到了二月初七這天夜晚,竟然下起了大雪。
深更半夜的走在荒野之中,天空中飄落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冷氣蝕骨著實難受。
對於吃慣了苦的人們來說,只要能賺到白花花的銀子,狂暴的風雪根本就算不得甚麼,熬一熬也就過去了。
想不到的是,雪越下越大,沒有用多少工夫就已經遮橋蔽路,實在無法行走,只能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山坳裡停住了腳步,尋了個小樹林暫避風雪。
招呼著挑夫們撐起帳篷,用油布苫住剩餘的鹽巴和各種貨物,把和兩頭騾子和幾頭毛驢攏住以後才有時間在被風處升起火堆。
和挑夫、車伕一起圍攏在火堆周圍,煮著肉湯大聲談笑:「真是天照應,這一趟總算沒有白跑。只需把剩下的這四車鹽脫手,咱們就能回去了。」
錢富貴搓了搓手,舀起一勺肉湯嘗了嘗滋味兒,隨手又添加了點鹽進去在鍋裡攪了攪,盛出一大碗濃湯來遞給李乙丑:「多虧了乙丑兄弟,咱們才賺了這麼多。等回去之後咱們就分錢分銀子,有了錢俺也要大擺酒席好好的闊綽一下給親戚們看看……」
「等俺成了有錢的大老爺,便去麗春院包了那個細皮嫩肉的婊子,」週六斤毫不掩飾色迷迷的目光,滿是憧憬的說道:「都二十多歲的人了,連女人是什麼味道都沒有嘗過,這次回去之後也該開開葷了。」
哄堂大笑聲中,眾人紛紛幻想起有錢以後的美好生活……
正在此時,一陣陣劇烈的馬蹄聲夾雜在風雨之中由遠而近,藉著雪地的反光,可以隱約看到十幾個穿著黑色衣袍的人騎在馬上,以很高的速度朝著這邊飛奔,後面還跟著十來個徒步奔跑之人。
「糟糕,遇到稽查私鹽的馬班鹽丁了。」
私鹽販子和稽查鹽丁就是老鼠和貓的關係,這一路上走的順風順水,想不到會在這裡遇到鹽丁。圍坐在火堆旁邊的人們頓時慌亂起來……
關鍵時刻,李乙丑已經跳將起來,扯著嗓子厲聲大吼:「都別慌,不過是十幾個鹽丁和幾個快捕罷了,咱們有五十多號人呢,打也能把他們打跑,怕甚麼?」
販運私鹽從來就是刀頭舔血的勾當,既然遇到了鹽丁少不得要惡鬥一場。好在己方人數眾多,也不懼那二十幾個鹽丁。
年紀最長辦事做沉穩的張三哥本就是衙門裡的公差,對於鹽丁的戰鬥力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這些鹽丁不過是吃衙門飯的差役而已,有些甚至是臨時招募來的,不可能因為一點點少得可憐的賞錢就真的和私鹽販子們拚命。在很多時候,鹽丁們也就是擺開陣勢唬唬人而已,若是鹽販子們「知情知趣」的送上些銀子賄賂一下,估計也可以網開一面。
鹽販子遇到鹽丁,實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反正己方人多,連賄賂都可以免去,直接把這二十來個個鹽丁趕跑也就是了。
「大伙抄傢伙,揍他們。」
隨著李乙丑一聲大喊,挑夫、車伕和鹽販子們紛紛抽出扁擔、鐵齒、短刃之類的武器,還有人甚至乾脆抄起了手邊的木棒,準備和山東的這些鹽丁惡鬥一場。
「打!」
販運私鹽的人們一窩蜂的衝了上去。
那十幾個奔跑起來的騎手速度極其驚人,馬蹄劇烈拍打著地面,轉瞬之間就已經到了近前。馬背上的騎手微微俯下小半個身子,手中的馬刀斜斜後拖,刀尖微微上揚,擺出一個非常標準的劈砍前置動作,刀身在風雪中劃過一個很大的弧度,從上往下輕輕一帶……
一個挑夫的人頭已經飛起,艷紅的鮮血噴濺而出,無頭的身體帶著奔跑的慣性繼續前衝了三兩步才猛然撲到在地。溫溫熱熱的鮮血浸潤著滿是皚皚白雪的地面,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更加鮮紅艷麗觸目驚心。
為首的騎手也不縮臂,只是把馬刀一蕩,根本就沒有用多少力氣,刀鋒在速度和慣性的加持之下就砍向張三哥。
做夢都沒有想到鹽丁會直接殺人,正在驚駭之時,明晃晃的馬刀已經到了身前。沒有做任何思考,完全憑借最本能的反映,把手中的鐵尺橫封胸前。
金鐵交鳴聲中,飛濺起大蓬火花,雖然避免被一刀砍成兩段的厄運,卻吃不出戰馬衝擊的慣性,張三哥的身體一歪,噗通一聲跌坐在雪地上。
直到這個時候,張三哥才看清楚了騎手的面容。
一身黑色的細鱗甲,手持重頭砍刀,沒有戴頭盔的腦袋上露出光禿禿的前額,腦後還拖著一截細細的髮辮。
「快跑,這是建奴,是建奴的披甲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