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毅陷入了沉思,他下手的謀士們也都顰眉不展。
楊毅的面前一張白紙,上面的字就是他方不久看到的,可是他卻不明白,自己那個一向懦弱無能的父親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會有這種出人預料的舉動。
鎮紙上的古松似乎也變得有些灰暗,謀士們坐在兩側,垂眉斂目,如同泥雕目塑,氣氛異常凝重。
原本,他是想要藉機稱病,然後做足姿態給自己這個父親看,以此來躲過那些毒牙展露在自己面前,而那邊兩位也是存著這種念頭,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偏偏都漏算了一個人——當今的大燕皇帝陛下,他的父親。
他想,現在那邊兩位應該也是愁眉不展吧,哦不,太子應該過得很愜意。
想到這,他苦笑了一下,聰明人,往往都有很多煩惱,而碌碌無為的人卻往往比聰明人過的更加舒坦。
「殿下,此事……」張宇欲言又止。
楊毅撇了一眼那紙張上未干的字跡,思索著那個變得有些深沉的父親,「你們覺得這是什麼意思?」苦笑一聲,原本以為是件好事,那種種應對之策即便再高明,可是卻終究不如這一副字。
字面上非常簡單的幾個字,在此刻卻顯得格外高深莫測。
朱允見眾人都不答話,搖頭一歎,顯得極為無奈,「我等不敢妄言。」
許久,徐伯文抬手說道,「殿下,不如靜觀其變,先……」
「不可!」朱允和張宇同時出聲打斷。
「若是依照伯文所言,恐怕為小人所乘,到時候悔之莫及。」朱允激動道。
張宇連忙抬手安撫住朱允,然後起身道,「殿下,眼下有三策。」
「先生請說。」楊毅抬手請道。
「一策,便是繼續稱病,假戲真做,做的徹底,如此一來便可息事寧人,進取雖然不足,但是卻足以自保。」
張宇說畢頓了一頓,看到楊毅劍眉微皺這才緩緩接著道,「二策,乃是棄盾起矛,千萬宮中,向陛下請命受印,,揮軍北上,此舉雖然風險極大,但是事若成便大事可成也。」他手臂一揮,指著那屋外九天,聲音中也透著一股激動。
說到這裡,楊毅的眉宇皺的更深了,一雙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腳前的地面,陷入了深思。
「此舉不妥!」祝安卓霍的一下站了起來,抬手一抱,「殿下,此舉太過冒險輕進,殿下苦心經營多年,豈能如此平白的斷送!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豈不是將殿下送到刀尖之上?如此豪賭,祝,不敢恭維!」他言辭激烈,看向張宇的目光也變得有些凌厲。
「莫急,莫急,且聽聽第三策。」比較穩重的徐伯文嘴上雖然如此,但是卻撇出的一眼分明是在責問張宇為什麼給殿下出這等計策,飽含不滿之色。
楊毅還是沒有說話,張宇目光炯炯的眼神逐漸淡了下去,他回頭看了一眼朱允,卻見朱允極為失望的輕輕一聲歎息。
朱允的智謀雖然要比張宇強上不少,但是張宇的氣魄卻無疑比朱允大上許多,可是他們一樣是絕頂聰明之人,相通之處已是太多。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義無反顧雖然看似冒險,實則不然,因為眼下看來,那個碌碌無為的皇帝陛下並非他們想像中的那般不堪,也就是說,他們的頭上又多了一個顧忌,明裡的人馬自然不能輕易動用,先不說世家不好易於,就是這個皇帝陛下忽然翻天覆地的動作也讓他們有些投鼠忌器,畢竟,沒有人明白這個皇帝陛下究竟想要做什麼。如此一來,那邊兩位暗裡的人必然會傾巢而出,楊毅明裡的人馬雖然寥寥無幾,但是都可以獨當一面,勝在兵精,而不再多。至於另外兩位雖然人多,但是也有不好之處,那便是人多口雜,手多則亂,如此一來,加上如果得到兵權,自己這邊反而佔據的極大的勝算。
「三策,便是依照原本的計劃行事,此舉中庸,勝在穩妥。」張宇只是淡淡的一帶而過,並沒有多說什麼。
這一次楊毅有些躊躇了,因為在他的瞭解中自己那個父親只不過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十五歲以前他也沒有見過這個父親多少回,只是聽著言傳意會,而十五歲後他便搬出了皇宮,自立門戶,受封慶王。現在細細一想,他暮然回首才發現,自己對父親的瞭解知之甚少,而一味的從表面上看便被他當做的真實的父親,他忽然覺得自己看不透他,那個坐在龍椅高高在上卻一直碌碌無為的大燕皇帝。
張宇這次不似往常那般說明計策的等次,而朱允也往往在重要的決策中失去因有的氣魄,他不是蠢人,自然看得出他們心中所謂的上中下三策,可是……他只要一想到那把龍椅上的男人便總有一種存在於陰影之下的感覺,這是他這麼多年來都不曾有過的,他甚至覺得這簡直有些……荒唐?
一陣秋風忽然呼嘯著灌入了房中,紙張被撕開的聲音徹底,決絕,沒有一點可以挽救的餘地,一半雪白的宣紙飛揚起來,然後落在了朱允的腳前,接著被風一卷,再中間打了個卷兒劃過了張宇的腳尖,貼在了楊毅腳邊的桌腿上。
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那紙張失去了風兒的托扶,軟軟的從桌腿上飄了下來,然後凝固在地上,展露出上面的字跡。
兄弟手足。
而桌案之上平整的另一半上也寫著四個字。
家國天下。
他們被生生的撕扯成兩份,可是冥冥之中又彷彿原本就應當將他們分別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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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行禮已經收拾好了。」
「嗯,那我們便啟程吧。」男子在鬆鬆的拳頭上輕咳了幾聲,然後從牆上取下了帶有黑紗的竹笠端正在頭上。
「公子,您為什麼非得沾上這灘渾水?」老者皺著額頭,滿是擔憂與痛惜,「當年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再如此計較。」低下頭去,他不敢與男子那柔和的目光相對,似乎是一種逃避,他的手又開始收拾桌上的一些小雜物。
「有些事,你不懂。」男子輕輕的說道,然後默默的抱起了那一架琴。
「我來我來。」老者放下了手中的事情,連忙接過了那架不算沉重的琴。
包好了琴,將那青布打上結,他十分無奈的長歎一口氣,沉重的彷彿歲月壓在他肩上的蒼老,說不出的滄桑,「既然公子心意已決,我便不再多說什麼了,只是希望公子三思而後行,不要步了先人的後路。」他正要將琴背上,卻見那瑩潤素白的玉手從他手中輕輕的奪了過去。
「明叔,這次,我決定讓您留下。」那薄薄的嘴唇吐出了這麼一句,老者如遭雷擊,全身一顫,情緒立刻就激動起來。
「公子!這……這是為何!」他渾濁的眼珠投射出無窮的酸楚,枯槁的手臂都跟著心顫抖起來。
「明叔,你老了,人老了總該有個家,葉落歸根……」男子吸了一口氣,似乎是給自己充入一股勇氣,「我一走,你便……」
「公子!」老者兩腿一曲,跪在了男子跟前,這一聲公子似乎是將這十多年的感情全部都喊了出來,直教人兩眼滾淚,心酸難耐。
「明叔,你……你這是做什麼,快快起來。」男子一下子慌了神,可是他卻怎的也扶不起這個看上去枯槁的老人。
「公子!我跟隨您十九年,早已經看淡了一切,但是卻惟獨放心不下公子你啊!請公子不要趕我走啊!」
「明叔,你還記得那一年我母親給我畫了一幅畫麼?」
老者抬起頭來,臉上淚痕纍纍,一雙濁眼中透射出回憶的光芒,「不敢忘!」堅如鐵石。
「那你可知道畫上畫的是什麼?」男子望著屋外隨風抖動的樹葉,似乎陷入了某種思緒之中。
老者沒有說話,默默的聽著。
「是一副山河圖,可是,又不是。」男子說到這裡,忽然淒慘一笑,「那山河壯闊,江邊一個男子垂釣,如同泥塑一般,任由頭上的麻雀吵鬧也不揮趕,而他手邊的魚框裡躍出一條金鯉魚,天上容雲滾滾,就彷彿是那鯉魚將要化龍飛昇一般。」
「只是不知道,那垂釣的人是誰,那鯉魚又是誰,而那踩在人頭上的麻雀又是誰。」說到這裡,他忽然捂著嘴咳嗽起來,他想伸手在懷裡取藥,可是不料卻摸了個空,一下子急火攻心,促使咳嗽愈漸劇烈起來。
「公子!」老者連忙起身從行囊中搜出一隻木盒,取出一顆蠟丸,喂男子服下。
男子扶著桌子,任由老者從自己背上取走了那架古琴,然後淡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