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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三節 好冷好冷 文 / 岸上漁家

    眾人險些認不出劉澈,他已經快成雪人了,肩膀上是雪,胳膊上是雪,褲子上是雪,連頭髮絲裡都是雪,根本就是從雪窩子裡扒出來的一樣……實際上劉澈確實是剛剛從雪窩子裡爬出來的。眾人呆愣愣地看著劉澈一步一步向前移動。

    「快,快,快救人!」終於也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嗓子,人們這才好像反應過來一樣。劉澈看到人群乎的一下從半山腰衝了下來,消失在半山腰處的圍牆下,隔了一會才又從礦大門處衝了出來。但這些人都不如其中一個人快,劉澈覺得面前一暗,眼角餘光就見一個人影從圍牆上跳下來,衝上去一把抓住了他。

    「劉書記,你不是在井下嗎,怎麼從外面過來啦?」劉澈抬臉看了來人一眼,根本就不認識,而且他翻牆過來,抓劉澈就是問,也不說幫劉澈穿件衣服就算了,還拉住了劉澈的手,連走都不讓劉澈走。

    「你,你,你……」要按在平時被逼成這樣,劉澈肯定會上去給他一腳,然後罵句「你他媽的」,我都凍成這樣了,還問個屁啊問!可是「你,你,你」了半天,劉澈連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來,更別說抬腳踹人了。

    「廢他媽什麼話?」已經年屆四十的靳善謀竟然一馬當先,沖在了眾人最前頭,一腳就將擋著劉澈的那人踹開,「沒看到人都凍成什麼樣了嗎?趕緊的,棉襖,大衣,還是先送澡堂子洗個熱水澡,快快快!」說話靳善謀就要脫自己的外套。

    眾人一看礦長要脫衣服,哪敢讓他脫,「靳礦長,我來吧,我來吧!」

    「就是,就是!靳礦長,我們來吧!」

    不大會子的功夫,劉澈身上就不由分說蓋滿了外套,劉澈看了一下光軍大衣就披了三四件。劉澈手腳已經被凍的完全麻木了,再被這些衣服一壓,哪還走的動道?幸好幾個職工上來不由分說抬起他就往澡堂子跑。

    「等等等……」進了澡堂,劉澈推開眾人,去解自己的衣服扣子。

    「劉書記,你幹什麼?」

    「脫,脫,脫衣服!」

    「哎呦,這時候還脫什麼衣服呀,一塊到裡面洗吧。」

    「嘶——!」冒著滾滾蒸汽的熱水猛一淋到身上,最開始讓劉澈感覺到的不是暖和,而是冷,冰涼冰涼的,水流到哪就冷到哪,直到熱水完全化開了凍在他身上的衣服,劉澈才覺得全身開始發麻,有個職工看劉澈沒穿鞋,腳上就裹了塊破布,他怕劉澈的腳給凍傷了,跑出去拿了塊雪,回來給劉澈搓腳。

    「謝,謝謝啊!」劉澈對那人道了聲謝,沒多久他渾身上下就有感覺了,可是這個感覺卻是疼,是真疼,全身上下到處都疼。先是胳膊上,火辣辣的,劉澈抬起手一看,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胳膊上被劃開了一條半尺多長的口子,然後就是腿上,背上,肚子上……全都是刮傷、擦傷的痕跡。尤其是後腦部位,又疼又癢,劉澈往腦後一摸,疼得他直咧嘴,而且頭皮下面好像還隔了塊東西,足有半個巴掌大,劉澈把手伸到面前一看,手上直接就有好幾塊已經凍成了冰渣子的血塊。

    劉澈咬著在那地方又摸了摸,果然,就覺得頭皮和頭蓋骨之間嵌了一塊硬邦邦,也不知道淤結的血塊,還是頭皮下的淤血已經被凍成了冰坨。

    一直衝了半個多小時,劉澈皮都被泡皺了,才終於感覺到了熱水的溫度。由於渾身都是傷,也不敢用肥皂、沐浴液,洗完後更不敢直接擦,只能用毛巾一點一點地沾掉身上的水。穿衣服時,內衣蹭到傷口,都疼的劉澈一陣瓷牙咧嘴。

    劉澈穿好衣服,忍著痛拿出手機想看看時間,自己到底被困了多久,剛一打開手機,就給嚇了一跳,只見手機上竟然顯示了十幾個「未接電話」。是誰打的電話?

    劉澈按了一下「確認」鍵,一看號碼,竟然全都是家裡的,看了一下最後打過來的時間,就是半個多小時之前。

    「不會是礦上通知了家裡了吧?」劉澈心說,這不是添亂嗎,自己怎麼跟家裡說啊?正準備按撥打鍵打回去,就見電話一振,又響了,劉澈一看,還是家裡的電話號碼。

    「我……」劉澈連忙接通電話,一邊正考慮怎麼安慰家裡,電話那頭已經傳來他媽劈頭蓋臉的罵聲,「你,你,你啥你,你長能耐是不?這兩個人打你哩手機,你都不接,你想幹啥你?」

    「我哪不接了?我下井了,這才剛剛上來,根本就沒看見!」劉澈一下子被沖的腦仁都疼,這才想起來,對這種事礦上都是能瞞就瞞,哪可能這麼快通知自己家裡,而且就算真通知了家裡,家裡也不可能傻的再打自己的手機啊。

    本來死而後生,這時候能聽到家裡人的聲音,該是一件讓人覺得多麼快樂的事情,但這情況只是別人家裡才有的,有人給你溫暖,這種事情劉澈他們家根本就不會發生。

    聽著電話那頭他媽劈頭蓋臉的罵聲,劉澈剛剛才恢復了點熱乎氣的心裡又涼了,他忍不住心裡想,「就算真通知了又怎麼樣,他們恐怕也不會關心我的死活吧?」

    「我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打你哩手機,你下井能下一天?」劉澈他媽明顯不信,但這確實是真的。

    「最近工作比較忙,我在井下待了一整天!」

    「那,那這個事,咱先不說!」劉澈他媽明顯還是不信,但她好像完全不關心這後面發生了什麼情況,根本就沒想在這事上細問,她只是接著說,「我問你,他前幾天給你打電話,你是不是掛他哩電話啦?」

    「誰啊,我掛誰的電話了?」不用問劉澈也知道他媽說的是誰,可劉澈實在不想在這件事上再討論,明擺著這事根本就跟他們說不通。

    「誰?恁爹,你掛恁爹的電話了嗎?」但劉澈他媽卻並不準備算完,她打來電話就是要問這件事的。

    「掛了!」劉澈本來還想再辯解兩句,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一下子乾脆承認了,劉澈忽然覺得好累好累,每天一起床他不但要考慮工作上的事情,考慮怎麼做在領導面前才能顯得更幹練一些,怎麼跟同事相處才不會得罪人,考慮已經存了多少錢,距離能在徐州買個像樣的房子還差多少,照目前的速度,還要存多少年……別人的父母多少在這方面都能幫點忙,而自己家裡的兩個老人家,不但幫不上忙,只會想著法子給自己製造障礙。

    劉澈他媽也沒想到,劉澈會回答的這麼乾脆,她明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掛他哩電話,你長能耐了是不你?他好心好意地去罵你,你就是這樣對他哩是不?你傷透這兩人地心!你傷透這兩人地心啦,你知道不?他不罵你,難道誇你是中央委員?那是為你好?給恁二姐姐似哩,見了你盡說你喜歡聽哩,那是為你好?過路哩人怪不會罵你,他們那是為你好?」

    「好話孬話聽不出來,你憨唄是你?你咋還是個大學生來,咋子大學畢業哩來?忠言逆耳,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不識好歹哩東西你,不通個人性,他好心好意哩罵你,你就那樣氣他?」

    「這兩個人還會害你嗎?我給你說,凡是這兩個人說哩話都是為你好,凡是這兩人做哩事都不會害你!你好思思想想,我說哩話對不,是不是有道理?呼呼呼……」劉澈他媽一口氣說完這些,在電話那頭累的使勁喘著氣,那語氣好像真的有多麼苦口婆心一樣。劉澈聽的心都皺到了一塊,什麼叫好心好意去罵你?這是多麼荒謬的歪理邪說啊,可竟然還有人能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光明正大地,整天在你耳邊說。劉澈覺得自己還沒被折騰瘋了,就已經是心理堅強了。

    劉澈真不知道自己過的這算什麼日子,在礦上他一天到晚忙的飯都顧不上吃,家裡這兩個老人家倒好打過來電話張嘴就是,「你整天又閒哩沒事!」劉澈曾哭著求他爹,他在礦上的工作好累,能不能別再罵他了,能不能給他點鼓勵,當時劉澈幾乎都跪下了,他爹卻冷冷的說,「我不會,我只會罵。」劉澈當時覺得自己就像一條跪在地上祈求別人可憐的狗,卻被人毫不猶豫地一腳踢飛了出去。

    「喂?」劉澈沒有做任何辯解,他也不想跟家裡這兩個老人家再在這種事上討論了,已經討論夠了,他也累了,無論嘗試多少次都沒用,而且家裡那兩個老人家每次還一副受到了侮辱的模樣,然後大發雷霆。

    聽電話那頭過了好一會再沒傳出聲音,劉澈想他媽應該說完了,正準備掛電話,就聽電話那頭他媽忽然又有聲音了,而且還是換了一副更深沉更語重心長的語氣說,「你知道不?你掛他哩電話,氣哩他十幾天都吃不下飯!我跟你說,他給你講哩那些話,都是他過去幾十年總結下來哩人生道理,人家請他一場,他都不會給人家講來,你還不願意聽,你是實心哩憨子唄是你?我這就喊他過來,你給他道個歉,你……」劉澈沒等他媽說完,就直接掛斷了電話。

    劉澈真的還沒見過一個人十幾天沒吃飯還能活下來的,他很想問他媽,你難道真不知道,就家裡另外一位老人家那些所謂「幾十年總結下來哩人生道理」,都是他現從《新聞聯播》上學下來的嗎?都是空的不能再空的一堆套話,隨便找個幼兒園的小朋友出來都會說,公司裡干到副科級以上的,隨便拉出來一個哪個都比他說的好。還別說人家請他一場,他都不會給人家講?他反請人家一頓,再去給人家說這些話,別人都會因為太無聊,而抽他的臉。

    就算偶然有不是重複《新聞聯播》上的內容,他那些所謂「幾十年總結下來哩人生道理」也根本就是錯的,要是不信的話,就看看他自己,他那些「大道理」要真對的話,他也不會混到六十多了,還是那個熊樣。

    我正是因為不憨,所以才不想再像小的時候一樣隨你們擺佈。我是怎麼大學畢業的?你去問問礦大校長,他大學四年為什麼沒有開除我?為什麼我不懂你們的所謂「忠言逆耳」,他最後還是在我的畢業證上蓋了章?這除了能證明你們不對,還能說明什麼?否則就是你們去做那個正廳級的校長,而不是人家去做了。

    人家過路的人不過來罵我,就說明是不會對我好?難道連過路的人都要過來一個個罵我才對嗎?劉澈真的想問問他爹、他媽,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們覺得我就該是個賤種,是個該喜歡被罵的變態……劉澈氣的渾身都在發抖。

    手機又嘟嘟地響了幾遍,劉澈一看都是家裡的電話,索性直接關了機。手機再沒了動靜,更衣室裡也恢復了安靜。安靜……安靜的就好像一切都已經死了一樣。劉澈忽然覺得身上好冷好冷,這種感覺比一個人泡在井下冰冷的地下水裡,還讓他難受。

    「劉書記!喝碗熱薑湯吧,哎呀呀……」更衣室的大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張喜端著一隻黃色的搪瓷碗,好像耍雜技一樣,左手換右手,右手又給左手,飛快地倒騰著,卻仍然燙得哇哇直叫。

    「劉書記,正熱著呢,趕緊趁熱喝……小心燙啊!」張喜把薑湯遞給劉澈。

    「哎!謝謝你呀,張喜!」劉澈接過碗來,那碗果然很熱,劉澈端了一小會,就不得不換另外一隻手端。

    「謝啥!嘿嘿……」

    「呵……」劉澈也想笑一下,但還沒笑出來,卻忽然端起了碗,遮住了臉,幾乎同時兩大串淚珠子掉進了碗裡。

    劉澈絲毫沒嫌熱,一口氣把那碗薑湯喝完,合著淚水的滾燙滾燙的薑湯,讓劉澈的腸胃和心裡覺得一陣暖和。劉澈真想叫自己的父母來看看,來看看現在的場景,你們一遍一遍對我說,別人不會對我好,只有你們會對我好,可為什麼從小到大的事實,卻總告訴我,隨便一個人對我都比你們對我好?

    「嘿嘿……」張喜看劉澈一口氣喝完,好像幹成了一件大事般,高興的笑起來,他接過搪瓷碗,一下子就看到劉澈臉上兩大道淚痕,「劉書記,你咋地啦……」

    「奧,你是不是在薑湯裡放辣椒了,這太辣了這!」劉澈在臉上抹了一把,借口被薑湯熏的才流淚。

    「放了點,放了點!我怕姜不夠辣就放了點,但就放了一點點!」張喜兩個手指頭捏在一起,示意自己真的放得很少。

    劉澈看著張喜的模樣笑了笑。一個人不會平白無故的自卑,對家,劉澈從來沒有過多的要求,從小到大,劉澈的穿著就算相比於其他的農村孩子都是破爛的,上大學時候提行李的包都是麻皮袋子縫成的,報到的時候還被迎新的高年級同學背後笑,但這些劉澈從來沒在乎過。

    知道家裡的情況,在買房子這種需要花大錢的事上,劉澈從來沒跟家裡說過一個字。一直以來他對家的要求,只是希望坐在教室裡看著外面下雪的時候,有人能像別人的父母一樣,給自己送來件厚衣服;生病了,疼的死去活來,能帶自己去醫院治一治,不是給條麻皮袋子讓自己躺在地上等死,被罵裝病,喊得聲音大了還要罵讓別人都聽見了,讓他們丟了臉;大夏天步行二三十里去考試,能像別的家長一樣給自己幾毛錢,讓自己買杯冷飲……可是就是這麼簡單的要求,從來都只是個奢望。

    「放點辣椒好,辣是辣,但喝著熱乎!對了,隊裡的人呢?」劉澈趁機轉移了話題,但這一問,才想起來,還真是的,自己出了這麼大的事,李前進、劉錢龍這兩個傢伙怎麼到現在也沒冒個影?

    「在井下呢,李班長聽說你被困在下面,當時就帶著人下井找你去了,鍾隊長後來也下去了,靳礦長剛才已經派人去通知了,應該快上來了吧?」

    「啊!」劉澈吃了一驚,這時候怎麼能下井?井下的透水還沒抽乾,還有兩個不懷好意的傢伙躲在一邊,隨時準備打悶棍,「趕緊叫他們上來,井下現在,現在太危險了……還有陳明跟張政呢,他們升井了嗎?」劉澈忽然想起來,自己當初被困的原因,而且劉澈想弄明白打暈自己到底是不是他們兩個,雖然怎麼想怎麼覺得這種可能不大。

    「都,都升井了,」張喜支吾了一下,這才壓低聲音說,「不過,兩個人都被嚇著了!」

    「怎麼回事?」

    「他們說,他們也撞到了——馬軍!兩人都被嚇的不輕,現在還……」張喜看了看四周,確定沒人,這才轉過臉來,卻忽然發現就是這麼一轉臉的功夫,剛剛還坐在面前的劉澈就不見了,張喜大吃一驚,「劉書記,劉書記?」

    劉澈剛才起就覺得噁心非常,頭還覺得濛濛發漲,起先他以為只是被那一棍子敲的,撐一撐就過去了,但說著說著話,就覺得頭漲的越來越厲害,終於忍不住眼前一黑,暈了過去,一下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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