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向東幾個電話打出去,很快就把事情就給敲定了,而且順便還在「金帳」飯店要了一個包間。
金帳是鎮上最好的飯店,也是全縣最好的飯店,三幢用迴廊連接的十層大樓,外表是現代式的,內裡的裝飾卻是西北遊牧民族的風格。
常備菜品不但有紅燒天九翅、清蒸四頭鮑,青藏高原原產的冬蟲夏草燉老鴨,據說要是有熟人介紹還能吃到一些國家二三級保護動物。反正只要想吃,一頓飯輕輕鬆鬆幾萬,縣委、縣政府招待有些貴賓,嫌自己的招待所不夠檔次的時候,都會來這。劉澈在這工作四年,一共也只跟著領導來過兩回,其中一次還是他們剛來那天,礦領導集體招待所有新到大學畢業生的。
劉澈聽常向東說把飯定在了金帳,就知道自己今天是要出血了。他從上午取的那兩萬塊裡先拿出三千裝在左邊袋,又在右邊口袋裡裝了兩千,心說要是這還不夠,自己就賴賬,讓飯店把所有人都扣下來,讓他們一起跟著丟人。
一下班劉澈和常向東兩個人就先趕到了包間,等了沒多大會,人就來齊了。劉澈一看都是老同學,綜采隊的、掘進隊的、通風隊的,還有生產科的,不但柳河礦來了**個人,隔壁市國資委那個礦的也來了倆,算起來有些人都已經是大半年不見了。
都是同一所學校上下兩年畢業的同學,本來在學校裡互相甚至都不認識,這一工作了反倒都成了朋友。今天說是給劉澈壓驚,其實也是大家找機會聚一聚。
四年的時間,大部分人都已經是副科長、副隊長,職務最低的兩個也已經是技術員,職務最高的是來自隔壁市國資委那個礦的張斌,前不久剛剛提了他們礦采煤一隊隊長。
不過張斌一般人比不了,他老爹是他們煤業公司的總經理助理、採購部部長,再加上本人也比較擅長交際,提升的快倒也不奇怪。不過他們公司是市國資委下屬企業,只是個正處級單位,連他們礦長都只是正科級,他那個正隊長剛剛只是個副科。算起來劉澈在一群人裡混得說不上好,但也不算差。
服務員拿著菜單進來,眾人沒點菜,直接要了個九百九十八的套餐,等張斌又拿出從他爹那順來的兩箱五糧液後,劉澈心說,還算你們心不太黑。
飯局一開始,大家空著肚子先喝了一個「立正、稍息、臥倒」,煤礦上退伍兵多,聽這名字就知道又是個部隊上傳過來的東西。
喝水的大玻璃杯子,先把煙盒豎著放,把白酒倒到與煙盒一般高,喝一杯,這叫立正;然後把煙盒側放,把酒倒到與煙盒齊平,再喝一個,這叫稍息;最後是把煙盒放躺下,隨便倒一個,叫臥倒。
三輪下來,四瓶白酒就沒了,每個人平均將近四兩酒下肚,眾人就都放開了,話也多了起來。
「這我是領導,那我就先說兩句。今天我們為劉澈同志……」放下酒杯,張斌首先開口了,不過一張嘴就知道他在招罵。
「我操,你是領導?讓我看看,你渾身上下哪寫著『領導』倆字了?」常向東跟張斌最熟,立馬就槓上了。
「還用寫身上,看到沒有,看到沒有?老子是正隊長!」張斌掏出他的工牌使勁在常向東面前晃了晃。
「你那正隊長,不是還跟我一樣是副科級。我說你們那破公司,矯情個什麼勁,直接讓我們合併了就是的。孔子都說了,生活就像強姦,如果反抗不了,就躺下享受吧。」
「滾!你們家孔子是這麼說的?」
所謂同行冤家,同處一地,產品和市場高度重合,更何況還是一對資源性企業,一個地方資源總量就那麼多,誰搶到的多誰才能繼續生存、發展,這樣的兩家企業就算想和平相處都難。如果不能理解的話,那就看看《潛伏》,裡面的軍統和中統,劉澈就覺得兩家公司的關係就有點這麼個意思。
最先發現煤炭的時候,張斌他們公司憑著地頭蛇的優勢,佔據了全市最好的幾塊煤田。劉澈他們公司做的更絕,不但拿到的資源最多,反超了市國資委的企業,前年進入世界五百強後,仗著自己是省國資委下屬企業,正廳級單位的關係,就開始尋求吞併這個正處級企業。
兩家的關係本來就不好,這一來更加惡劣,據說現在兩邊的高層領導見了面互相都不打招呼,職工間互噴更是家常便飯。
眾人互相調笑一番,話頭就忍不住扯到了今天的主角劉澈身上,「劉,你今年是怎麼回事這是,是不是犯太歲了啊?」
「你小子說話不講究,我今年就夠倒霉了,今天好不容易大傢伙湊在一塊,你就不會給我說點吉利話?」雖然直到現在劉澈仍然不信這世界上真的有鬼,但干採礦這一行的,干的時間長了,見的事也多了後,是越干越小心,越干越膽小,很多事情都是很忌諱的,只有新來的才會整天一副勇者無畏的模樣。
「真的,劉,你別生氣,咱們兄弟們一塊來的,都是為你好,我覺得吧,你真該去廟裡燒柱香。」
「你自己信就行了,我可不信那一套。」劉澈回想起,自己今年以來還真是邪性,也許還真該去燒燒香了,但他嘴上還沒準備服軟。
「你還別不信,干咱們這一行的,一年到頭不見天日,特別是冬天,早上入井的時候太陽還沒出來,晚上升井呢?太陽又已經落下去了,兩頭見不到太陽。人家盜墓的最多也只挖個幾十米,咱們倒好,得挖上千米。在古代,這就不是人幹的活,都是犯忌諱的,有些東西不能不信?」
「信什麼?上次你還給我說,你出差的時候遇到了一輛陰曹地府出來拉滿了冤魂的靈車,難道這我也信?」劉澈沒好氣地瞪了常向東一眼。
「真的,我說你們一個個怎麼都不信我?我跟你們說,那是上次我出差的時候,那回由於前天晚上熬夜看球,一上車我就睡著了。走到半路,我就覺得有人推我,睜開眼一看,是司機。原來我們剛剛進了鄰市地界,進了山路,高速上起了大霧,大白天的可視距離就只剩下幾十米,而且霧還越來越大,司機降低了車速,叫我幫他也看著點。我趕緊就搓了搓臉,心想井下咱都安全渡過來了,別出個差再弄個工傷。幸好鄰市窮的只修得起高速,前後都沒有車,那路況要是在咱們這,肯定得出事。」
「就在這時我從後視鏡裡,恍惚看到一個黑影從後面追了上來,那黑影,離得更近了我才看出來,好像是一輛大貨車,但開的卻竟然比我們的小車還快,很快貨車就接近到了我們的可視範圍內。我就看到那是一輛尖頭的卡車,一開始也沒怎麼在意,咱這一帶都是煤城,碰到輛拉煤的卡車不奇怪。但等那卡車再靠近一點,我就是愣了,因為我看到那竟然還是一輛小時候才見過的老式解放卡車,車還是綠皮的,煙囪冒著滾滾的黑煙,跟鍋爐似的。」
「現在這年月誰還開這種車啊?那卡車越開越近,我的心也越收越緊,眼看就要跟我們開到平齊了,忽然那車一下子竟然沒了。這大白天的,一輛車說沒就沒了,我當時那個嚇的,就想著趕緊找那車到底哪去了?找了一圈才發現,那車竟然是從我們左邊超過去了,冒著黑煙一溜煙衝進了前面的大霧裡。這時候我就看到那車上的黑煙,竟然不是先前我認為的,煙囪裡冒出來的,而是直接從車斗裡冒出來的,滾滾的濃煙,遮得我是什麼都看不見。」
「我問司機看清楚是什麼了嗎?司機說,車就是從他那邊過去的,交錯而過的時候他都看見了,那車的駕駛室裡根本就沒人,車上拉的全都是用鐵鏈子拴著的冤魂,那是一輛陰曹用來拉冤魂的靈車,走這一段路的老司機都碰到過,幸虧咱們是白天碰到的,要是晚上,咱們直接就讓靈車給一塊帶進地府了。」常向東一邊說一邊比劃。
「停停停,常向東,咱還能再扯點嗎?靈車,還陰曹地府……」
「就是,我說你這也是大學畢業生,馬列論,上這麼多年的學都白學了?」在座的很多人都聽常向東說過這個故事,而且還都不止聽過一遍。
「真的,沒騙你們,往東南走的那條高速公路邪的很,尤其是山中間那段,你們下次從那走過的時候注意看看,路兩邊的山是不是一邊黑一邊白,像兩個人似的?猛一看跟黑白無常一樣,很多老司機都在那遇到過邪乎事。」
「開車的那群人的話也能信?」看到常向東被大家轟了下來,張斌顯得挺興奮,「他們那些人整天把車開來開去,手上忙活,腦子卻閒著,那幹什麼啊?就是編故事。常向東,要不是我說你缺心眼,你要找邪乎事,咱們自己身邊就是現成的,還用往外找?看看你們柳河礦,為什麼明明四個掘進隊,卻沒有掘四隊,偏偏有個掘五隊,還不是因為掘四『掘死』,一掘進就死,犯忌諱嗎?」
柳河礦是一個年設計產能五百萬噸的礦井,前幾年經過技術改造後,目前年產能已經提高到六百五十萬噸,主要生產區隊是三個綜合機械化采煤隊,分別叫綜采一二三隊;三個開拓隊,分別叫開拓一二三隊;四個掘進隊,卻分別叫掘進一二三五隊。
「我們礦沒掘四隊,那是因為掘四隊事故頻發,三年前被集團公司取消了編製,柳河礦解散了老掘四隊後,再組建掘進隊就只能叫掘進五隊了。」這是柳河礦就這個問題對外的統一口徑。
但明白內情的人都知道這個借口有多站不住腳,現在掘進五隊和掘進四隊其實根本就是同一撥人,連隊長和書記都沒換,只有技術副隊長背黑鍋走了人。
但也就是這麼怪,改名之前,掘進四隊每年都死人,每年柳河礦的礦難傷亡也幾乎都是他們隊出的,改了名後,還是那撥人,掘進五隊卻連續三年連重傷以上事故都再沒發生過,整個柳河礦的安全形勢也跟著一片大好,眼看整個集團公司就能創造一段安全生產的傳奇佳話,直到劉澈所在的掘進二隊再次死了人。
「扯蛋,你礦領導編的那些理由,你也信?柳河礦被取消了掘進四隊的編制,就直接命名掘五隊?那為什麼我們礦四個采煤隊,也沒有采四隊?我告訴你全國的煤礦,一半的都沒有采四隊、掘四隊、開四隊。」張斌有點酒精上頭了,情緒顯得有些激動。
「你怎麼不說,全國至少一半的煤礦,都沒有四個采煤、掘進、開拓隊吶?沒有,哪來的采四、掘四、開四!再說了,采四就被踩死,掘四就一掘就死,開四就開到死,照你這麼說魁山礦那就倒霉到沒邊了,它采四隊、掘四隊、開四隊一應俱全,但人家連續十年都沒出現過死亡事故,還是我們公司的『黃埔軍校』,整個公司處級以上的領導一半以上都出自魁山礦,連王總都是從魁山礦礦長上提起來的,你怎麼說?」常向東一如既往的要跟張斌鬥嘴。
「那不一樣!」張斌一撇嘴,「魁山礦那是個什麼地方?那個地方,邪!魁山是個土山吧?但你看那山上,寸草不生,種什麼什麼不長。你再看看它這個名字叫的,魁山,魁山,名字裡都帶個『鬼』。」
「你就扯吧,邪了那不更容易出事?那樣才不能取那些不吉利的名吶。」
「不懂你就給我老實聽著!」張斌瞪了眼打斷他說話的人,說話就拿筷子沾水在桌子上劃了一個簡略的地形圖,「你看魁山礦四周的地形,東邊是條鐵路線,西邊是個小山崗——坐北朝南,左邊低,右邊高,這就是風水上典型的『左青龍右白虎』,再加上北邊是個魁山,前面不遠就是一條河,這是什麼地勢?這是個埋人的好地。」
「你說的這地形,我怎麼聽說,是建房子的好地方啊。」劉澈記得有一次看中央電視台一個不知道叫什麼節目的節目,當時那解說員就說,最完美的風水佈局就是這樣,形象的比喻叫人坐在椅子上洗腳,紫禁城的設計就是這樣,為了風水上更完美還專門在北面堆了三座人工山。
「那也是個埋人的好地方,你沒看過十三陵的佈局吧?就是這樣的!」劉澈哪知道十三陵是怎麼個佈局,只能聽張斌繼續吹,「正是因為太邪,所以魁山礦的名字不能取的好,只能往最壞的地方叫,把壞的弄得更壞,壞到沒邊了,就成了好了,在玄學上這叫什麼來著,奧,對,否極泰來!而且就算這樣都還有點鎮不住,你再看魁山礦四周的佈局,正南,正西,正東,三個方向三座廟,一進魁山礦的大門就是一樽彌勒佛,正對著大門的辦公大樓裡,還有一張鍾馗畫像,都是按驅鬼設計的。」
劉澈是去過魁山礦的,魁山礦後面的那座山所以叫魁山,那是因為它是從北邊往南的第一個座山,魁有魁首、第一的意思。至於說驅鬼的設計,張斌所說的那三個方向上確實有三座廟,不過正南的那個早就廢了,正西的那個更是爛的只剩下了四堵牆,只有正東的那個現在還有香火,好像還挺旺盛,據說是本地一個非常出名的道士所建,但建成的時間也就是這三五年,和魁山礦連續十年安全生產根本就扯不上關係。
至於張斌說的那個彌勒佛,那是魁山礦正對大門的噴泉裡的一個雕塑,那是一個笑瞇瞇的只有前額頭上有一撮頭髮的胖娃娃,橫躺在噴泉裡,猛一看造型確實跟彌勒佛有點像。
魁山也確實寸草不生,但那是因為土壤裡面金屬元素含量太高了,尤其是鋁元素,有些地段據說已經達到了成礦的標準,聽說集團公司最近已經開始在這一帶勘察,準備開採這裡的鋁土礦,搞氧化鋁。
只有鍾馗畫像劉澈不知道指的是哪個,劉澈最近一次去魁山礦還是五個月之前,集團公司在魁山礦開安全現場會的時候,難道是這幾個月之內新畫的?魁山礦好好的畫鍾馗出來要鎮什麼,出事了?沒聽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