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些摩尼教徒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這些可憐的人們只是被捲進這場遊戲的不幸者,如果說在戰場上殺死他們還可以說是人類求生的本能,那麼現在張都監所做的只能說不折不扣的屠殺。以周平內心的道德感怎麼也說不過去的。
「周大哥!」
「監押!」
周平回過頭來,說話的是薛良玉和李寶,看到兩人臉上擔心的神色,周平的內心感覺到一陣暖意,不管自己與他們的內心世界有多麼巨大的差異,但是畢竟他們還是真誠的關心著自己的,相比起這個來,那些差異又有什麼重要呢?
「裡邊人太多,又燒了兩隻炭爐,味道太重了,我出來透透氣!」周平笑著掩飾道。
「是有點!」這時一陣寒風吹來,薛良玉打了個哆嗦:「周大哥,咱們進去吧,這外邊忒冷!也奇怪了,按說這秀州比咱們安陽老家暖和多了,可我怎麼覺得一股子寒氣往骨子裡鑽!」
「這邊雖然不如安陽冷,但南方濕氣重,又是一般難受!」周平被薛良玉的模樣惹得笑了起來:「看你這樣子,還想去征燕!」
「一上陣我渾身上下就熱乎乎的,一點也不怕冷了!」薛良玉不服氣的說,彷彿是為了印證自己的發言,他揮舞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那天我沖了四五個來回,要不是運氣差,那賊首陳安田的首級哪裡輪得到別人!」
「好好,下次就讓你打頭陣!」周平笑著拍了拍薛良玉的厚實的肩膀,這個剛滿十九的青年魁梧的身體裡彷彿充滿了精力。隨時都尋找著噴發出來的機會。
隨著一陣尖銳的金屬和硬木的摩擦聲,甕城內側城門緩緩的推開了,一隊官軍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城裡已經是一片死寂,一千多具屍體橫七豎八的躺在甕城裡狹小的空間裡。尤其是通往城外的城門洞處,屍體更是堆得層層疊疊,牆壁和城門上到處都是血色的掌印,那是企圖赤手破開城門或者登上城牆逃生的摩尼教徒留下的痕跡,雖然已經時過境遷,但不難想像不久前數百人在這裡掙扎求生的慘狀。
「嘖嘖!」一個老兵發出驚歎聲,本能的避開地上的屍體,像他們這種南方的禁軍,已經有數十年未見干戈了,更不要說這種淒慘景象。
「別縮手縮腳的。快把屍體給搬開,好讓車子進來搬出去!」後面的隊頭罵道。
「好咧!」那老兵被上官吼了一聲,才忙著用槍矛撥開地上的屍體,讓出一條路來,後面的推著雞公車的民夫進來。將屍體上的箭矢拔下來。然後將地上的屍體搬上車。
「哎,這是何苦呢!啥不好信,一定要信啥子摩尼教,這下連身家性命都沒有了!」那個老兵看著地上的屍體,感歎道。
鍾哲安將自己的右手塞進口中,這樣他才不會因為過度的憤怒而吼叫起來。就在不到半個時辰前,地上的這些屍體都是活蹦亂跳,會呼吸會說話的同伴,可是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具具冷冰冰的屍體。而那些儈子手現在擇像收拾一堆柴火一樣把他們搬到雞公車上。這時,鍾哲安突然感覺到一股溫鹹的液體流入自己的口腔。原來是他下意識裡用力將自己的右手咬破了,但不知為何,他卻完全沒有感覺到疼。
民夫們的腳步向這邊過來了,鍾哲安閉上雙眼,繃緊肌肉,竭力讓自己的身體感覺起來像是屍體一樣,終於兩個民夫用鐵鉤將他的屍體勾了起來,然後弄上了雞公車。半響之後,鍾哲安隨著兩具屍體出了城門,摔進一個土溝中。隨即他推開身上的屍體,用盡可能最快的速度爬出土溝,在那個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目瞪口呆的民夫發出聲音前撲了上去。將對方撲倒在地,狠狠的一口咬住了喉嚨。
「救,救命!」
鍾哲安感覺到身體下面巨大的反抗力量,而自己的力氣正在飛快的流逝,突然,隨著一股溫鹹的液體湧入他的口腔,身下的反抗力道減弱了。半響之後,鍾哲安從屍體上爬了起來,搜索了一下屍體身上的乾糧,吞嚥了去,轉身向遠處逃去。
當方七肥率領的農民軍主力抵達秀州城下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的中午了。顯然這個新的敵人吸取了前一位失敗者的教訓,他並沒有急著逼近秀州城,而是讓手下的士兵挖掘壕溝修築土壘,作為接下來進攻秀州城的依托。當周平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知道這一仗不會再贏得那麼容易了。
「監押,摩尼賊初來乍到,立足未穩,末將願為踏白使前往硬探!」薛良玉大聲道。
周平皺了皺眉頭,沒有立即回答,所謂「踏白」乃是我國唐宋時期對偵察兵的一種稱呼,而踏白使便是指揮偵察兵的軍官,其任務一般是搜索尋路、探明敵情。宋時軍隊的序列中,最前面的便是踏白軍,後面的才是摧鋒、策先鋒、游奕等部,一般來說踏白使都是選用精悍勇猛,智勇雙全的將佐,而硬探便是武裝偵察的意思。薛良玉第一個跳出來請戰,怕的就是這次首功又被別人搶走了。
「末將也願為踏白使!」
「末將也願往!」
李成、楊再興等人也紛紛出列請戰,這時周平做了個示意起退下的手勢道:「你們都退下休息吧,這次我不準備派人硬探了!」
「監押——」薛良玉正要繼續說,周平站起身來:沉聲道:「我們南下能夠守住秀州城就是全功,我將你們帶來江南,希望能夠把你們一個不少的帶回去!」說到這裡,他轉身向帳外走去。
蘇州,知州內衙一片肅靜。這裡原本是一座名園,後來為官府佔用,這任知州在上面也頗花了幾分心力,更是整治得花團錦簇,平日裡文人仕女穿行其間,也頗有幾分風致。只是此時園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滿是身披鐵甲,身材高大的勝捷軍軍士,滿是肅殺,將園中原有的那股子富麗安居之氣沖的蕩然無存。
「太尉!秀州那邊傳來報捷文書,王統軍領軍擊破賊軍先鋒數萬,斬首四千餘級,其中大小頭目百餘人,甲杖山積!只是——」王稟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了一下,小心的看了下上首那人的神色,只見那人已近耳順之年,體形魁梧,臉色黝黑,頷下生的數十莖短鬚,雙眼微閉正斜倚在胡床之上,臉上無喜無怒,看不出什麼神色來,正是領樞密使,兼任江淮荊浙宣撫制置使的大宦官童貫。
「只是什麼?」
「只是方臘遣大將方七肥領十萬大軍復置,眾寡懸殊,情況十萬火急,還請太尉速遣大軍救援,救滿城百姓於水火之中!」
「救滿城百姓於水火?我看是救他王子武於水火之中吧!」童貫睜開雙眼,隨手從王稟手中接過書信,看了一遍,冷笑道:「『曉將士以忠義,出城大戰日餘,破賊數十陣,方破賊軍』滿紙荒唐言,這秀州城中才多少兵,還能大戰日餘?不用打仗,身披鐵甲光是站在那裡都累死了,果然是個不知兵的腐儒,連撒謊都不會撒,這王子武若不是虛報戰功,那這次能夠擊敗摩尼賊前鋒定然與他沒有什麼關係!」
王稟笑道:「太尉所言甚是,不過這報功文書上虛誇些也是常有的事情!王統軍在江南久了,也沒有見過刀兵,自然寫的過分了點。不過現在諸城淪陷,唯獨他不但守著秀州城,還擊退了摩尼賊,不管怎麼說也是一樁好事,可以聊慰聖心吧!」
童貫聽王稟說到最後,臉上露出了悻悻之色。正如王稟所言的,從古至今領兵打仗的大將,最頭疼的往往不是如何克敵制勝,而是如何應付後方朝廷裡的犯了疑心病的皇上和進讒言的政敵們。童貫雖然是個宦官,只要他領兵就也逃不脫這個定律,他與蔡京、梁師成等人雖然並稱「六賊」,但並不是說他就和其餘五人聯成一氣。恰恰相反,這六人本不過是以利合,自然也會以利分,童貫在權力場上打滾了二十多年,豈會不懂這個道理?這次方臘之亂,宋徽宗一口氣任命他為江淮荊浙宣撫制置使給予臨時處置之權,又將本來準備征遼的十五萬大軍都給了他。最要緊的是,他為了收拾江南百姓的人心,一上任就將造作局、停運「花石綱」。雖說宋徽宗捏著鼻子認了,但童貫可是太清楚自己這位主子那輕易的秉性,現在為了平定方臘之亂他自然什麼都可以認了,可要是兵事連綿不決,朝中宮內宮外的政敵們絕對不會作壁上觀,那個時候那位官家肯定不會像魏文侯那樣給自己挺腰桿的,王子武這報功文書管他是真是假,總是能哪來堵堵那些鳥人的嘴巴。
「哎!國事如此艱辛呀!」童貫歎了口氣,道:「可恨朝中那些傾險小人卻一點不知道和衷共濟的道理,還有——」說到這裡,童貫的聲音停住了,顯然他覺得在心腹面前說官家的不是不太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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