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每個人都告訴我,要戰勝自己。只要戰勝了自己,我就能再度開心起來。我試了,然後失敗了。一次,又一次。
一片黑暗中,有人打開了冰箱。橘黃色的燈光傾瀉出來,照亮了男人憔悴的臉。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被告知,不需要再與自己過不去了。真正需要我與之戰鬥的,不是自己的軟弱,而是一種疾病,普通得好比感冒——就像不能強迫一個感冒患者保持鼻腔清潔一樣,硬要讓一個抑鬱症患者開心起來,也是一件很強人所難的事情。
鏡頭緩緩掃過冷藏室內部。
開了口的牛奶盒,半個包心菜,與方便面失散多年的調料包,鬆鬆垮垮形跡可疑的保鮮膜……
男人蹲在冰箱面前,看著滿滿噹噹的過期食品和垃圾,面無表情地流著眼淚。
他喪失了清理它們的能力。
並且為此覺得沮喪與自責。
殷少巖坐在觀眾席上,一手扶著爆米花桶,一手捂臉。
看著銀幕上那個已經死掉的自己哭得像個稀里嘩啦的消防栓,殷少巖居然覺得很不好意思,尤其是陳靖揚還坐在旁邊。這種無用的羞恥心要是出現在演戲的時候簡直就是致命的。
好在陳靖揚看得很專心,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糾結得有如一團馬海毛線球(注意到了肯定會忍不住抬爪子褻玩一番)。應該說,現場除了殷少巖本人,誰都看得很專心。氣氛甚至有些肅穆。畢竟影像中的那個人,在現實生活中已經死去了,還是以那種驚悚的方式。這種落差無端地提醒著人們命運的無常和可笑,和著逝者沉靜緩慢的旁白,將影片中灰色調的悲哀渲染得更為深沉。
不過這種灰色調的悲哀並沒有持續太久,隨著故事的展開,一個單身英俊小白領歡快又普通的日常生活展現在人們面前——發病,掙扎,確診,辭職,治療;家人的誤解,朋友的支持,病情的反覆,以及最後得償所願的愛情。聽上去並不輕鬆,但影片卻近乎刻意地弱化了陰暗的一面。畢竟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都是歡快而普通的,歇斯底里或者苦大仇深的橋段不符合審美,也太耗費體力不太適合病人。劇情並沒有將抑鬱症這種「心靈的感冒」妖魔化,而是試圖用一種客觀的角度還原一個患者與之共生並試圖治癒的過程。
導演秦永行,先前是拍紀錄片的,在海外獲得過不少獎項,但在國內並不算有名。原因在於,戳得中外國人g點的紀錄片,題材往往不為當局所喜,在國內也不可能放映。秦永行此前甚至因為拍了敏感題材的片子而被限製出境。《如果你覺得不開心》可以算作是他的轉型之作,漫長的審核期一則因為主演性向特殊,但主要原因恐怕還是審核人員不得不草木皆兵翻來覆去地檢查裡面是否藏了什麼別有用心的政治隱喻。幸而秦永行棄暗投明,《如果你覺得不開心》只是一本以社會熱點問題為題材的,普通的,故事片。差點難產,但總歸是產了。
殷少巖覺得秦永行那樣的人才是真正高明的投機分子。進可以裝民主鬥士,退可以拍拍商業片,巧妙地遊走於當局的底線之上不至於傾家蕩產身陷囹圄,又能給人特立獨行不畏強權的印象,博得良好的聲名。事實上不管是之前的紀錄片還是《不開心》都是非常具有現實意義的片子,投機投得名利雙收的同時又能貢獻社會,是謂「高明」。
殷少巖本身並不太喜歡秦永行這樣的行事風格,相比較之下還是謝奕止那種沒有節操什麼賺錢寫什麼的混蛋更直接更……可愛……一點,不過拍戲的時候他並沒有想那麼許多。
工作就是工作,不需要太多價值判斷。
尤其在這個行業。
秦永行的獎並不是白得的,影片節奏明快,敘事流暢,劇情漸入佳境之後,觀眾紛紛看得笑中帶淚。陳靖揚表現得果然很「莊重」,根本沒有染指可樂君,殷少巖為了活躍觀影氣氛(?),只好時不時拿著爆米花桶橫向肘擊,打岔示意他吃。
「我不想吃。專心看片。」勉勉強強吃了三五個爆米花,陳靖揚終於發話。
殷少巖聞言消停了,坐在位置上一邊看片一邊吃奪去尼桑全部注意力的自己的醋。
影片對殷少巖而言已無任何懸念,裡面的一詞一句他都瞭如指掌,主人公的一顰一笑都能在心裡精確還原。於是看著看著,殷少巖就不負眾望地,睡、著、了。
陳靖揚只覺得肩上一重,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就蹭到了他臉上。意識到那是什麼,陳靖揚極為鮮見地目瞪口呆了一下。
這都能睡著?
毛茸茸的腦袋又動了一動,殷少巖似乎是掙扎著想要坐直,結果敗給了瞌睡蟲,再度靠在了陳靖揚肩膀上。
陳靖揚調整了一下姿勢防止他滑下來,一邊無奈歎氣,低聲罵了一句:「沒心沒肺的小混蛋。」
什麼事情才能讓你上心一點呢……陳靖揚伸手捏殷少巖的臉頰,人沒醒。
不上心與刻意的不上心還是有區別的,前者是因為不在乎,後者恐怕是因為太在乎。
陳靖揚將他懷裡快歪倒的爆米花桶拿了過來,順便丟了兩個進嘴裡。甜膩的奶香瀰散開來,有點像身邊的人給人的感覺,不識人間疾苦般的散漫與天真,但陳靖揚明白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殷少巖中途醒了幾次,半夢半醒之間知道自己拿了陳靖揚當人肉靠枕,心裡頓時充滿了「哎呀沒有被嫌棄!」的安心感,於是又暈陶陶地睡了下去。
等到最後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影片已經接近尾聲。殷少巖坐直身體,揉了揉眼睛。
「醒了?」陳靖揚淡淡地說。
「抱歉。」殷少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道歉。
陳靖揚沒有說話,把爆米花又放回了殷少巖懷中。
銀幕上英俊的小白領一路追愛追到機場,對著即將出國的姑娘表白:不要走,和我在一起!
語言直白得沒有用到任何修辭,一點都不像是給人浪漫印象的電影台詞,甚至都不像告白。然而姑娘的眼淚撲簌簌地就下來了。對於病了一年的小白領來說,走出安全的蝸居,跨越大半個城市,闖進人來人往的機場,這一個過程困難得就像不良於行的人跑到亞馬遜雨林裡探險,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的力量和勇氣。
影像中的青年消瘦蒼白不修邊幅,然而眼神堅定又清澈,與片中大多數時候那種消沉頹廢了無生趣的神情形成了極大的落差。愛能讓人變成強者。起碼這一刻,誰都能看得出來主角拼盡了全力想要挽留自己的愛情。
拼盡全力的姿態未必好看,但值得尊敬,不管結果如何。
影片最終的結局是開放性的,小白領病情有所好轉但沒有完全治癒,一日一餐藥不能停,姑娘還是上了飛機不過承諾了他愛情,在全球化的今天,兩個人也不至於一分別便老死不得相見。這算不得一個完整的happyending,但卻充滿著希望——疾病總有治癒的一天,相愛的人也會重逢。就像生活本身,雖然只要活著,各種問題就會以按下葫蘆浮起瓢的勁頭層出不窮,令人疲於奔命,永遠都不會有全部解決的時候,但是,總有那麼一些東西是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的,總有一天會遇到比曾經受過的挫折美好上百倍的事情或者人,為了這些可能性,活下去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影片結束之時,放映廳裡掌聲雷動。殷少巖看自己的片子並沒有什麼感覺,於是懵懵懂懂地跟著拍手,心裡覺得劇組一定是在觀眾席裡安排了托兒。
當初為了拍這部片,殷少巖減重近十公斤,有一陣子看見水煮蔬菜就想吐,到死的時候都還沒有完全胖回來。因為減重減得太順利,身陷醜聞牆倒眾人推的時候還有謠言說他不光作風糜爛,甚至還在吸毒。殷少巖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心忖該不會是減肥不成功的女記者的怨念吧。這些事情的確可以付諸笑談,如果不是後來他間接地死於這些謠言的話。
影片結束之後秦永行帶領劇組人員上台致辭。也只有秦永行敢把這種本該放到影片之前的節目排在觀眾心裡都有了定論之後,甚至都沒有想過片子失敗要如何收場。
顯然那些掌聲能夠證明,影片沒有失敗。
一定是找了托。——只有身為主角的殷少巖還在不健全地惡意揣摩著。
事情涉及到前世的自己,殷少巖每一次都會失去淡定。以為看得很開,其實一直都在耿耿於懷。
試映會當然不會漏掉到對已逝主演緬懷的環節。導演和演員們紛紛追憶起殷少巖的演技高超和勤勉,一些細節甚至連當事人都不記得了,主辦方還製作了vcr來回溯其短暫的演藝之路。但殷少巖絲毫都不覺得安慰,只覺得自己的死亡又被用作了宣傳。
對比當初的孤立無援,人死之後再多的溢美之詞,再多的正面評價,只會顯得諷刺。
殷少巖中二了,病嬌了,黑化了,看著聚光燈下的眾人,緩緩露出了一個譏諷的微笑。
笑到一半,臉上一疼。
「痛……」殷少巖轉過頭,眼淚汪汪地瞪著大力扯自己臉的陳靖揚。
作者有話要說:——
不開心也是沒辦法的啊,快考試了orz
賣萌沒效果,所以不賣了……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