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意大利歌劇唱曲悠揚響起,帶著迷人的旋律,迴盪在裝飾獨具匠心的冰色房間中。
碧藍的溫泉池畔,身材姣好的女人一動不動匍匐著,她通體裸/露,只在挺翹的臀/部上蓋著條薄薄的白毛巾,任由片片雪花落下,溶進晶瑩剔透的肌膚中。
房間裡原本縈繞的音樂輕柔而和緩,那意大利歌劇唱腔便顯得格外突兀,女人不自覺皺了皺眉,神情中帶著一絲痛苦,如是又持續了幾秒,她猛然睜眼,彈坐起來,渾然不顧自己大露空門,把胸前無限美景堂而皇之敞給外人觀賞。
「戚小姐?」按摩師受驚,但良好的專業素養令她仍然保持著令人舒心的微笑,「是不是手法太重了?」
戚世恩雙眼無焦,茫了片刻,目光才緩緩落到按摩師臉上,甫對上她的眼睛,便脫口而出:「lina?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是這家spa館的老熟客了,每次來都預約的lina,可lina半年前被挖角去了香港,什麼時候又回來上班的?
按摩師面上笑容不改,心底卻有些困惑。這間「北極冰室」是這家spa館最新推出的項目,專門從瑞士格施塔德把lina挖來為vip客戶提供服務。這位戚小姐今日是初次見面,可聽她那口吻,倒似與自己十分熟稔一般。
戚世恩卻絲毫沒有察覺到按摩師的疑惑,她的注意力已經牢牢被身旁持續響動的手機捕獲。
這段意大利歌劇唱曲是鄭宗城最喜歡的,因此,她用來做手機鈴聲,專屬於他一人的鈴音,她一用就是十幾年,從未更換。
可是,這手機,竟然是喬布斯死那年推出的iphone4s,嶄新嶄新,上面的來電顯示就一個字——「城」。
戚世恩腦子一片混沌,恍恍惚惚地,不知今夕何夕。
iphone系列兩年前就不再推出,早被蘋果公司的新品牌替代,而她手機裡他的名字,好幾年前結婚那天,就被改成了「老公」!
這是什麼情況?!
戚世恩雙眼失焦地抬頭打量周圍環境,實際什麼都沒看進去。那渾濁的大腦卻浮現一句清晰的電影台詞,是部很老的美國大片:
「你永遠記不清夢的開頭,只記得中間部分,你知道我們是如何來到這裡的嗎?……」
她,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戚世恩試圖回憶,回憶卻令她的頭一陣劇痛,那種痛如此尖銳,刺入骨髓,牽扯著脊柱,讓她有種強烈的嘔吐感和窒悶感,她條件反射地護住自己的腹部,可混沌破碎的記憶卻讓她忽視了手下詭異的平坦。
「戚小姐?戚小姐……您是不是不舒服,您放鬆,躺下,讓我為您放鬆一下,來人,把室內溫度調高到二十度。」
按摩師發覺客人的異常,伸出援手,希望減輕她的痛苦,可戚小姐似乎什麼都聽不進去,無奈之下,她也沒有得到她的允許,自作主張地幫她按摩起太陽穴來。
按摩師的手法嫻熟,力道適中,很快,戚世恩的頭痛便大大減緩,那種窒悶嘔吐感也漸漸消歇,可她的臉色依然蒼白,胸脯大大地起伏著,半晌都無法平靜。
她的手依然牢牢護著平坦的腹部,彷彿那裡有什麼天下最珍貴的寶物。
伴隨著冷汗一滴一滴滲出流下,她的記憶終於一點一點浮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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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午十點和醫生預約要做大排畸檢查,戚世恩獨自駕車前往。
懷依依和雙雙的時候,大排畸b超都是請私人醫生把設備搬進鄭家祖宅,前呼後擁,眾目睽睽下進行的。她與鄭家長輩就隔著條簾子,仰面朝天敞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彷彿任人宰割牲口。
「是男孩嗎?」問話的是二伯鄭國策。
戚世恩聽著這威嚴而低沉的嗓音,心裡一陣陣發涼。
醫生很謹慎,看了很久,才微微笑道:「恭喜,是個千金。」
沉默,壓抑的沉默如烏雲壓頂。
戚世恩兩耳嗡嗡作響,也不知房間裡塞滿的人何時盡數離去,連鄭宗城也跟著離開了,只餘她與醫生一人。
她不知道當時醫生的表情如何,是蔑視,抑或同情,都不重要了。
明明是大排畸檢查,可這些人只關心是兒是女。得知是女兒後,連句多餘的慰問都吝惜。
良久之後,只有她顫巍巍地低聲問道:「寶寶健康嗎?」
「一切正常。」
醫生的聲音格外溫和,戚世恩想,她已經淪落到讓人如此憐憫的處境了麼?
等她穿好衣服,拉開簾子站起來時,鄭宗城才推開門進來。
他徑直拿起b超顯示器旁的彩超圖片,半瞇著狹長深邃的眼睛,仔細看著一項項數據,半晌,抬起頭來,摟著她的腰,垂首笑道:「寶寶很健康。」
戚世恩強行壓制內心的惶惑和憂鬱,展開一個小心翼翼的笑容:「爸爸和二伯,是不是很失望?」
鄭宗城嘴角勾起一絲淡淡的微笑:「傻丫頭,別想太多,你才多大,又不是只生這一個。」
鄭宗城不是一個喜歡笑的人,即使笑起來,也透著一股冷雪的氣息,此時的笑容或許是在安撫她。可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他本來就是那樣,戚世恩覺得鄭宗城的笑,不止陌生而遙遠,還有些瘆人。
這還是懷依依時候的情形,到懷雙雙,二伯得知又是女兒時,臨走前,重重地冷哼了一聲。
戚世恩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當時就湧了出來。
只是當她拉開簾子再度出現在眾人面前,依舊是那個氣質高雅,永遠進退得宜,永遠不讓鄭宗城操一份心的名門少奶奶。
懷雙雙後期,她有中度的產前憂鬱症,血壓偏高。更倒霉的是,前期b超竟然一直沒有發現她是胎盤前置,直到晚期大出血,被搶救到手術台上,為了救孩子,根本來不及打麻醉針,直接就開刀。
手術刀在她身上劃開,她生生承受著凌遲極刑之苦,慘絕人寰,難以言語人!
雙雙是保住了,可她的身體因此遭受重創,又落下貧血的病根,調養了四年,這又懷上第三胎。
懷這第三胎,也是有苦說不出。
生完雙雙,從手術室像屍體一樣被推出來,侯在外面的只有自己的親媽張紅、弟弟戚世佑和鄭宗城,鄭家的長輩一個都沒出現,連像生依依時那樣來做做樣子的都沒有。
她當時慘白著臉,哭得死去活來。
鄭宗城私下都叫她戚小強,用打不死的蟑螂小強來比喻她戚世恩。那回是認識十多年來,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毫不顧惜形象地崩潰大哭。
甫見到鄭宗城,她便哭得泣不成語:「我不想生了,我們不生了好不好?」
鄭宗城沙啞著嗓子,緊緊握著她的手,重複低喃:「好,不生了,不生了。」
結果呢?
到雙雙兩歲的時候,二伯已經沉不住氣。先是讓和戚世恩年齡差不多,關係比較要好的四姨太過來旁敲側擊,戚世恩當聽不懂。沒多久,一直在國外養老的二伯母專程回來趟,長吁短歎,話裡話外都在感歎她孫子輩的以後一個姓鄭的也沒有,鄭家偌大的家族,偌大的祖宗基業,難道就要斷送在他們手中。
鄭家家族裡的人輪番上陣,狂轟濫炸,沒一個人知道戚世恩的憂鬱症持續加重,已經偷偷開始咨詢心理醫生。
連鄭宗城她都瞞著。
當初為了娶她這麻雀,原本是個大孝子的鄭宗城與鄭家徹底決裂。鄭宗城的二伯鄭國策一怒之下,決定置她於死地,最後是鄭宗城以命換命救回她,看著奄奄一息卻仍不肯鬆開她手的侄兒,鄭國策老淚縱橫。
鄭宗城醒來後第一句話,便是:「爸爸,伯父,她若有分毫閃失,我絕不獨活。」
鄭家就這麼根獨苗苗,天之驕子,家族無奈妥協,以一場驚動全世界的世紀婚禮迎她入門。
婚後,鄭宗城搬出鄭家大院,和她住在外面,怕她難堪,若非逢年過節,也鮮少主動要求她跟他回去。在他的小心經營下,鄭家與這個媳婦維持了表面的和諧,到她第一次懷孕時,那層薄冰似乎消融了。
似乎消融而已。
早過了驕縱任性的年齡,她害怕打破這表面的平靜,選擇向鄭宗城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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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三年,婚後一向不大干預他們家事的公公終於沉不住氣,帶著婆婆一起來勸她,話說得婉轉好聽,可她不是傻子,自然能聽出其中責備之意。
戚世恩,你太不懂事,你想因為你,就讓我們鄭家絕後麼?
每回這些人來,鄭宗城都不在家,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可戚世恩就覺得鄭宗城知道,畢竟,他是鄭家的獨苗苗,平日裡他不逼迫自己,但並不代表他和他們家長輩不是一條心。
他肯定也是想要個兒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