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是心中一驚!
——不好!
你道為何不好?難道是沈如是生性羞澀害怕見人?
非也!
山裡除了有人,還有野獸。冬天野獸出沒少,獵人也不怎麼出沒。於是山上除了道路兩側,近山處若干老樹下,放了捉野兔野豬的夾子……
沈如是聽見深山裡跑出來個人心中就有些預感了。她總進山,大概能看出來什麼地方是下夾子的地方。不出所料就聽到「嗷」的一聲叫……預感確認,這人跑得路線不對,踩上去了。
沈如是抬頭,牙縫抽了口冷氣,就好像踩著那玩意兒的是她。如果是夾兔子的也就算了。如果是夾野豬的……
同時,她心中也有了一點警惕:踩到夾子的就不是總進山的人。看來得方向更不像是懷州縣的。那麼,是個什麼人?
沈如是反手從背簍裡抽出大砍刀,心中又暗自給自己鼓勁兒,折騰半晌,才踮著腳尖兒走過去。這時候不遠處似乎又有腳步聲,細聽還不是一個人。
…………
玄燁也聽見有聲音了。沈如是聽見他的時候,他也能聽見沈如是的動靜啊。他可比沈如是緊張多了。他後面還有動靜呢。前後夾擊,手裡面就一條馬鞭。這日子過得,那叫一個刺激!
慌不擇路,然後一腳踩進坑裡了。
玄燁忙亂之中,連疼痛都幾乎沒感覺出來。也顧不得弄小動靜了,就開始撲騰啊。一條腿陷進去拔不出來,另一條腿踩著上面使勁兒,衣裳都被樹枝劃成流蘇了。
沈如是轉過山坡露面的時候。玄燁心知無幸。居然恢復了幾分九五之尊的威嚴風度。整一整衣衫,跺一跺腳。儘管身上破爛落魄依舊,可是居然有了凜然不可侵犯之感。
——跺腳壞了。他一隻腳在坑裡呢。另一隻腳在坑邊兒上。那坑也就是獵人隨手挖的,簡單做了一些掩飾。絕不是什麼天材地寶金剛不壞。玄燁方才就撲騰了半天了,都是在坑邊上的這一小塊地方踩啊碾啊的。這會兒那一跺腳,就成為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坑又塌了。塌方的塌。玄燁兩條腿都摔進去了。
沈如是一露面就嚇了一跳。醫者本心,就準備上前去救人去。玄燁這時候呲牙咧嘴的感覺下面那條腿廢掉了,又聽見身後腳步聲極近了。心想難道我今日命喪於此?
心灰意冷一抬頭,就和沈如是看了個對眼兒。
…………
「是你?」
「不是我!」
在茫茫人海之外的茫茫山地之中,兩個大有緣分之人相遇,一打照面兒。二目相對,居然發生了如此之囧的一番對話。
玄燁看見沈如是下意識躲閃了一下。這是因為他一直揣測前方這人是個來捉他的天地會反賊。比如身長八尺,虎背熊腰什麼的。等到回過神來——玄燁的腦子還是非常快的——等到他回想起來眼前這人是誰!先是尷尬之情一閃而過,接著就轉成了全然的欣喜。
不提兩個人某日那意外一場**。只說沈如是,她就絕對不可能,是個反賊!
沈如是離開的前因後果玄燁本人再清楚不過了。再這裡遇到,且看沈如是背了個背簍手提砍刀。這很顯然是一副採藥模樣。那麼,這次的遇到,只不過又是一個意外而已!
——為什麼朕說了個「又」呢?
現在不是捉摸這問題的時候!玄燁頭腦中思路一轉,從面兒上看就是見到沈如是愣了片刻,然後,就聽見他輕聲道:「救我!」
沈如是神色一凜。
…………
追兵腳步漸進。
兩個天地會的追兵。也不是土生土長在山裡的。真正的山裡農夫樵夫,你說他們「不開化」也好,說他們「不懂大義」也好。他們並不見得很在乎誰坐天下,有了安身的產業未來的奔頭大家就不會造反。折騰天地會的,大部分是有一定文化水準文藝熏陶的。解釋這些的原因是說——這兩人也不是常進山的。他們就是雁門關裡的人。跑到這裡,是為了接鴿子的。然後順便找一個清靜地方說話。
玄燁跑得辛苦,他們追得也不是很輕鬆。可是這兩個人都挺高興的。原本只是疑心說的話被人聽了去,這才追擊一番。沒想到對方跑了半個多時辰兒,絕不露面。這麼有警惕!那不是恰好遇到了作奸犯科的大犯人,就有可能是撞上了傳信中提到的那位正主兒!
心想事成嘿!
這兩人跑得挺累,互相鼓勁兒。突然聽不見前面腳步聲了。哦?
這兩個不約而同放慢步子,謹慎探頭過來。
…………
沈如是這才反應過來,今天遇到大事了!
聽起來事情緊急,她也來不及細問對手是誰。左右看,秋冬山野。地上腳步雜亂。真是一眼能看見有什麼人。怎麼藏?
沈如是一指大樹。意思:「能爬不?」
玄燁搖頭。指自己的腿:坑裡呢!
沈如是一指坑,含義:「能蹲進去不?」
玄燁居然氣定神閒起來,嘴角似乎還帶了點嘲笑。他指坑,讓沈如是自己看。那坑也就是成年人大腿高。雖然也挺大了。可是藏人?會被看出來的!
沈如是狠狠瞪他一眼,會被捉住的是他。又不是自己。怎麼這個人居然不著急,還有心思笑!
吹什麼弓馬嫻熟到了關鍵場合就沒用的傢伙!沈如是在心裡給本朝皇帝蓋戳。上天入地不會,前後來不及跑。偽裝土坑不成。難道得用殺人?
沈如是掂了掂大砍刀。搖頭。如果有別的選擇,不做這種事情。
……別的選擇?
沈如是眼睛一亮。
…………
天地會二人順著腳步追來。只看見這一片明顯踩得草木雜亂。對方難道不跑了,貓起來反擊?兩好漢心中不屑。卻也稍有戒備。
突然耳邊飄飄渺渺有歌聲傳來,涼颼颼凍得人一抖。這二人側耳仔細一辨認,似乎那人唱得是:
人如薤上露,精魂歸蒿里。
春花秋月不久長,人緣已盡再難留。
自古有盛必有衰,無常已到事盡拋
山中哪有千年樹,人間哪有百歲郎
……
天地會二豪傑,在大冬天活生生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是當地喪歌。
遇到出殯的了?其中一人抬頭看天色:胡扯,哪有人在這時候出殯。
黃昏後太陽將落,他兩個一動念,就好像聽見了頭頂上烏鴉飛過。忍不住同時想到了那個更可怕的猜測:荒山野嶺鬼唱歌?
那聲音還在繼續:
生存慶華屋,冷落歸山丘。
隔斷紅塵十地裡,白雪千載空悠悠
山也空來水也空,人亡千代永無蹤
千年一口真天子,萬歲一見護國臣
……
有一個嚇得牙關戰戰,竟是不管不顧,掉頭就跑了。另一個,就是那「舵主」,膽子竟更大了幾分。想到自己追擊的那位,如果真是皇帝……自己立了這大功,只怕立刻就成了總舵主!就是活鬼也不能阻擋爺的前程!
他厲聲道:「什麼人裝神弄鬼!」
心中不是沒有疑惑。那皇帝再能耐也不能搞出個女聲兒來。難道判斷錯了?那藍袍子的只是個不守婦道的女子之類?
兩種想法不相上下,實在令人熬煎。他大喝一聲,快步向前,轉過那山彎兒……
不!眼前這難道是幽冥之地!
…………
沈如是站在坑外,玄燁站在坑裡。方才什麼樣子,現在還什麼樣子。
玄燁聽到沈如是開始唱歌微有些訝異。聽到她嘲諷兩句「真天子」,卻沒當一回事兒,一笑而過。等到見到那大漢衝來,沈如是毫無動靜,終於驚了,反手抽出馬鞭。心中想沈某人這是什麼意思——
然後,就見到沈如是猛然湊近,繞到那人身後,用荷包摀住了對方口鼻。
那大漢依然站立,神色卻開始抖動驚顫。時而如醉,時而似癡。
玄燁明知情形還不見得安全,卻也忍不住張口問了一句:「迷藥?」
沈如是收回荷包,嫌棄的在樹上蹭了兩下。口中道:「顛茄。西方來的,比曼陀羅更強力,一夢到天亮!」
她扭頭羞澀一笑,顯得特別溫良。
玄燁卻激靈靈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