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六月三日。
因為各種原因推遲了兩個月的演講,終於召開。
沈如是踩著鋪好的地毯從人群中走上講台。第二排正中坐著瑪麗女王和約翰王子。前三排坐滿了沈如是不認識的高官權貴。除了據說會在明年被授勳的牛頓爵士,其餘科學院的人士,都被擠到了三排以後。
廳堂爆滿。每個座位都坐著人。走道裡安排了自帶板凳的,最後排層層疊疊人擠人幾乎有人擠到了天花板上。
沈如是站在高台上,身後寫著一句話:疾病是什麼?
這是她本次演講的題目。
然而,她突然在講台前沉吟起來。聽堂的角落甚至隱隱響起議論的聲音。又有官員之類凝眉怒瞪。坐在角落「親友席位」的林庭和胤褆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擔憂。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
沈如是終於緩緩開口:
「我是從上一年的十二月底離開大清的。感謝慷慨的鄧肯船長——然後,在隨後三個月的航行中,我們在海上遭遇了海盜和壞血病。」
這個開頭令不少人大為吃驚。科學學會的先生們甚至有人皺起了眉頭。難道是因為今天來了幾個閒人,沈如是大夫就放棄嚴謹的科學報告,轉而講長舌婦才感興趣的東西了麼!
高台上的沈如是低頭舉起了一隻手,左右看了看。口中道:
「在海上的日子,我曾經救過人,也曾經用武器砍過人。對於戰士來說,那是天經地義的攻擊一個敵人。而我是一個大夫,我得承認,我一直覺得那砍的是自己的同類。」
廳堂裡寂靜下來,人們開始思考。沈如是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憂鬱,有些感慨:
「從那個時候,我就一直,一直在提醒自己:看!人的生命多麼脆弱!而每一個人的存在,他的喜怒哀樂,他的成長成熟,又是那樣的豐富……作為醫生,我開始恐懼。
「我幼年時學醫,行醫已經近十年。手下救治的病人很多,可從來沒有一天這樣感覺到,自己的責任如此重大。我的朋友,我的同行們。我們的一個判斷,一個猜測就可能決定一個同類的生死,一個家庭的悲傷或者歡樂。這樣的職責是重擔,何嘗不是我們的同胞們給予我們的信任!」
坐在最後面的醫學生們興奮起來,他們激烈的鼓掌。這可是大名醫沈如是說的啊!誰敢說我們醫生和律師一樣,只是奔波在權貴之門的狗腿子。
沈如是沒理那掌聲,逕自回頭看著後面大字寫著的題目。然後,粲然一笑:
「感謝女王陛下。感謝城市大學和科學學會的先生們。我今天站在這裡,本來想和大家探討一下什麼是疾病這個問題的。傷風感冒是不是病?縱慾早亡是不是病?鬱鬱而終是不是病?這裡面,有不少值得我們醫者深思的東西……
「然而,今天,此時,站在這裡。我卻改變了主意,想和大家談一點別的東西。
人們不知不覺向前傾了傾身子。
…………
「我來到這片土地已經將近三個月。大家稱讚東方的醫術,可我從大家身上,從這裡的一草一木中,也學到了感受到了很多東西。你們的嚴謹的推理,你們的醫學院制度,你們的圖書館,甚至這樣的演講和討論。都令我得到了許多啟發——我迫切的產生了一些想法,並希望,能夠與你們,我的朋友和同事們,分享。
「我少年時,曾經經歷過一場水災。超過一半的居民在那裡失去了生命。」沈如是的語調低沉起來。「後來我碰巧得知,這樣天災,其中還可能有著當地官員處置不當的責任。為了某種個人利益,帶來了更多人的傷亡。」下面的胤褆神色一肅。
「從那個時候,我就在思索,什麼是政治?一種社會的合理組織形式?那麼,我們作為醫生,在這樣的情形中,應當如何自處?」
沈如是自嘲一笑:「就好像……我們才經歷的這一次社會的變革一樣。」
下面的學生們吃吃笑了起來。連權貴都面有好笑之色。也有不少人在窺探女王陛下的神色,看她會不會因為沈如是這打趣地口吻而發怒。大家都聽得懂,沈如是調侃的當然是她自己。誰不知道沈大夫在前期幾乎被打倒到地下深井裡,在後期,又幾乎被捧到天上去。
也有人若有所思。
沈如是搖搖頭,聲音微有些飄渺:「被功名利祿簇擁,真的很難讓一個人冷靜。可是,我們是醫生!天職本來是救死扶傷的。這些附加的東西,太沉重了。」
她面對著人群,鄭重開口:「我今天想提出的第一個建議,或者說是請求,就是希望大家,在成為醫生的過程中,能夠盡量遠離政治。如果不可以,也最好保持中立。不因為人為的因素,而令我們同胞的性命得不到挽救……」
廳堂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人們點頭衝著彼此微笑。沈如是說得情形,還沒有成為大夫的學生不懂。成為了大夫而不是「御醫」的,也不一定會懂。大家禮貌性的鼓掌,好像看見馬戲團的狗跳過了火圈。
…………
沈如是彎腰回禮。
等到廳堂平靜下來。她又開口道:
「我的第二個建議,是關於蓬蓬裙的。」
林庭猛然抓緊了扶手。
沈如是慢慢敘述:「我們的女士鍾愛一種沉重的裙子。光是鯨魚骨架的重量就足有十斤。加上層層疊疊的布料,蓬蓬裙的重量驚人。我不知道有多少男士曾經想過這個問題。不過,作為一個醫生,我不得不說,這樣的服飾及其,特別影響人的身體!這一點,統計一下如今社會上女性和他們的丈夫的壽命差別,我們就知道這並不是一個令人欣喜的數據……」
沈如是娓娓道來。廳堂裡卻立刻嘈雜起來。不少權貴目露怒火。交頭接耳。大家還在觀察著女王的動靜。只帶有人帶頭就當場打上講台。
不讓女士穿蓬蓬裙?開什麼玩笑?娶一個粗腰的女人?這不是讓我們成為社交界的笑柄麼!
沈如是似乎沒有聽到下面的動靜,也沒有看到這一番喧鬧:
「蓬蓬裙看起來十分高貴典雅。可是巨大的骨架,始終壓迫著心肺。紳士們可以想像你們隨時帶著一幅枷鎖緊緊扣住身體,從骨骼還沒有發育完全的十歲以前開始,一直待到死亡!」
有人怒氣沖沖的扔了個什麼上來。更多的人簡直目瞪口呆了:這是真的?是不是?或者太誇張了?男士們本能的不願意相信這樣的說法。
沈如是不緊不慢聲音在繼續:「作為一個醫生,我們的職責不僅僅是在病人得病的時候提供幫助。最好,能夠在一切沒有發展開的時候,就解除掉某種隱患。以及傳播給人們對於健美身體的正確理念……」
鄧肯低頭暗歎。他早就看出來沈如是對蓬蓬裙不滿。可是,怎麼也沒想到,這一位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發難。
他也抬了抬頭,然後看到——女王面色一動,隨即恢復了平靜,不置可否的樣子。鄧肯心中大定。輕輕向後靠在了椅背上。
沈如是絲毫沒有去管下面的洶湧,被人扔了東西也不過鎮定的偏頭躲過:
「所以,我的建議是希望大家能夠真切關注你們的母親,妻子,女兒的身體。而不是為了男人的愛好,或者其它什麼東西,就讓他們生活在枷鎖之中。作為醫生,更應該隨時提醒身邊的每一位女士,上流社會的愛好並不是真正對於身體有益的……」
有人忍不住揮拳打上講台,口中大罵:「你才枷鎖……」。約翰揮手示意,讓手下的侍衛拉了下去。不少權貴都冷靜了。也有人暗地裡想,難道沈如是今天的演講是女王授意?
胤褆與林庭對望,同時抹了一把冷汗。
…………
沈如是站在那裡直接開口:
「我想說的第三個建議很簡單——到鄉間去!城裡的醫生,太過堆積。而鄉間的同胞,得不到應有的救治。如果你想做真正有意義的事情,到鄉間去!如果你想磨練自己的醫術,到鄉間去!如果你想拷問自己學醫為了什麼事不是為了高額的報酬和舞會的燈紅酒綠,到鄉間去!想一想希伯拉第誓言,到鄉間去——我的講話完了,謝謝大家。」
滿室寂靜。
沈如是丟了這麼三條建議,炸得多少權貴,科學家和普通學生都各自震驚,她卻怡然走出去了。反而覺得心情愉悅,滿身輕鬆。
這是沈如是多少年來一直在考慮的問題。什麼是醫生?怎麼樣做一個好醫生?她曾經無數次捫心自問,然後回想著一路走來的經歷。這一日,終於能夠給自己一個回答。
不錯,給自己一個回答,而已……
那麼,就向著這條路走下去好了!沈如是匆匆走下樓,突然停頓了腳步,靠在某僻靜處的牆壁上,注視著對面的青苔,面色含笑。不管別人如何,我總之……是會這麼做的。她的目光幽遠起來,好像看見了那場水災那棵樹,好像看見了金碧輝煌的宮城,好像回到了焦頭爛額治療壞血病症的時候,好像看見了許多人。
也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沈如是起身準備離開。
突然,聽到某個熟悉的嗓音,在用一種陌生的語言與人談話。語氣中,上位者氣息十足。
是的,如果沈如是聽得懂,就會恰好聽見西雅諾在訓斥人。而對方的回答是:「遵命,彼得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