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是給人看了病,一開始還沒有當回事兒。當天晚上迤迤然去休息了。第二天一早去複診,一探脈,糟了。
沈如是臉漲得通紅。
自從進京以來,在治病上面,還從來沒出過這樣的差錯。診脈一看不對。心主血,血瘀的脈象中隱隱有了心衰命門真火不足的感覺,真是大驚。連忙抖擻出所有藏藥,考慮起針灸絕活。一點不敢節省,只求先治好了再說。
只是,心中難免忐忑。這一次米湯出了差錯。這不是在治療這一次病症不能用米湯做藥的問題,而是沈如是沈大夫,從根源上,對這病的認識有了大誤!
想不通啊!
補氣血補得人形容枯槁器官衰竭,這是什麼事情。
想不通的話,這病怎麼治?
一個辦法是小心來試。有什麼症狀,從什麼症狀下手。用最小的劑量,一點一點調整。這期間浪費藥物——也顧不得了!可是,這人病的不算輕,時間上,來得及麼!
還得弄清原理,才好對症下藥。
沈如是自己坐在桌前,從頭分析八綱辨症。陰陽寒熱表裡虛實。一一想過去。或者是受了打擊,只覺得往日給人看病時那篤定的感覺也少了大半。看寒熱,就覺得似寒又似熱。看表裡,就覺得有表又有裡。
不得已,悄悄把旁人都趕出去,找出澤瀉來,眼巴巴地求他幫著看一看。心中沮喪並自我懷疑之類,真是不必多提了。
…………
「這病不重。」澤瀉縮了手回來。斬釘截鐵的判斷道。
沈如是一振奮又萎縮了去:「怎麼說?」
「這是血毒。」澤瀉說。又納悶:「你連這個都不會治麼?」
沈如是垂頭:「昨兒還沒有這麼嚴重的。我本來想用米湯補氣,結果……」
澤瀉連忙跑回去重新診脈:「還有這種事?」
再一診脈,澤瀉也皺了眉頭:「確實有陽虛血羯的症狀。你看這人身上的瘀點,你看他舌頭漲大舌體紫紅顏色黯淡,舌苔黃膩。這是熱症啊。或者因為這個原因補得不妥當?」
性平的藥都不能用。性涼的……沈如是先想食物,就想起西瓜了,又或者薏仁,魚腥草,黃瓜之類。可是在船上去哪兒找呢!這哪怕有個蘿蔔也好啊!
如今大船離水太遠,吃了若干天黑麵包。哪怕加上了林庭的建議,搞出了蒸炸炒煮種種花樣,可是本質上還是麵食啊。蔬菜水果什麼的,自從開船後一個月,就基本吃不到了。這不是鄧肯摳門,是保存不了呢。
沈如是想起這一點就跌腳。哪怕早點號召大家,買來蔬菜,就像自己保存藥材一樣曬乾了呢。可惜她在孟買的時候都樂得去看大象了,根本沒去管什麼採購之類的問題。
沈如是又想手頭的藥物,頗有點猶豫。涼藥用起來本來就更多一層顧慮——這個普通人也能理解,哪怕給人開人參呢,也別給人開大黃。又有石膏,芍葯,黃連之類。就是知道「治病先去沉痾不能手軟」,也總是更多幾分鼓勵。
人說「江湖越老,膽子越小」。沈如是現在,再遇到當年胤禛,只怕就開不出「輪迴酒」之類的方子了。當然這也和她技藝更精湛了有關,可選擇的多了。那就走堂堂正正的道路,何必非走偏鋒呢!
用藥如用兵,正為主奇為輔啊!
…………
沈如是思考一會兒,抬手寫了「芍葯」,又劃去,改做川穹。川穹入血,這是最正統不過的治法了,就用這個做主藥。又添了一串輔藥,比如紅花白朮黃茋山楂之類。寫完後看一看,抬手又想劃:這裡面,自己收來的藥可沒有多少啊,也不知道夠不夠那人三劑的。
那也不能不救啊!
沈如是苦著臉與澤瀉商量:「用這個方子如何?」
澤瀉看著方子若有所思,突然猛一抬頭:「為什麼用了紅花?」
沈如是奇怪:「……活血啊?」
澤瀉聲音陡然一高:「山楂?」
沈如是答道:「……健脾啊。這心火不調影響胃土,扶土調火這不是一般思路麼。我覺得我給灌米湯除了問題,多半也是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如果胃土功能好,其實還是可以克化的。只是沒有想到他的脾胃已經出了大問題。反過來倒得先『吐故』,才能『納新』了。」
沈如是說了一遭,沒有聽到澤瀉點評。就伸手戳他:「怎麼了?」
澤瀉抬頭,雙目極亮:「我知道這病因是什麼了!原來如此!」
…………
澤瀉一拍桌子跳到桌子上:「這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敗血症啊。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人們才發現這是因為長期缺乏蔬菜水果又食用霉米舊面造成的病症。所以後來海員出海,都隨身攜帶許多橙子的!」
沈如是暗暗點頭:「可不是,每天都是麵包鹹肉魚。蔬菜……原來有這等作用。受教了!」她讚歎一回,又跟往日所學驗證一回,突然抬頭:「那麼,現在去哪兒找新鮮蔬菜去?」
澤瀉才想起這點,也有點撓頭。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兒。沈如是問:「新鮮的魚怎麼樣?海藻呢?」
澤瀉道:「魚肯定不成。你們每天都吃很多魚的。海藻不知道,聽說長在深海啊!」
沈如是又無奈了:「那還是先用我的藥方好了。治好一個算一個。」
…………
沈如是搜羅藏好的中藥,給那位海員熬了兩天藥,就不得不中止了。兩天內船上病倒了十幾個人,包括大副薩爾馬。
薩爾馬身體一向健壯。這一路鄧肯病倒,三副還是個新手,他不得不承擔了比往常更多的工作。時日一久,居然成了率先病倒的人之一。
船上瀰漫著非常不好的氣氛。
同是海員,誰沒有聽說過大名鼎鼎的敗血病?不,大家更習慣稱之為「追上來的死神」!
航行許久,難道我們竟然葬身在這裡?
悲觀襲擊了每一個人,傳遞,病了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對於未知的恐懼,更甚於恐懼風暴。
沈如是的仔細調理另最先病倒的那位海員穩定了病情。然而,穩定而已,治療還得持續不斷的用藥下去。這一點,幾乎做不到了。
按照一個醫生的視角來看,一夜之間一個還不錯的人,會突然病得十分嚴重。這期間只有五分由於病情,另外五分是大家心中的恐懼。
沈如是忍不住找了鄧肯:「鄧肯船長,這樣下去肯定不行。」
鄧肯望著她:「沈大夫真的有辦法?您想讓我做什麼,請吩咐!」
沈如是猶豫了一下,立刻斬釘截鐵:「我聽來一個偏方,說埋藏在大洋深處的海藻可以治病。這是我家傳秘方。」她語氣十分肯定。因為現在的問題是大家都不信自己能活下去,這才是最大的病!如果……那麼就裝一回神棍好了。
鄧肯猛然站起身來,抓住沈如是的手:「此話當真?」一雙眼睛亮得好似夜晚的燈燭。
「治不好怎麼辦?」澤瀉悄悄問。
沈如是呲牙。一夜之間不可能飛躍到陸地,所以……對口型:盡人事,安天命。
沈如是咬唇,面上輕描淡寫:「自然,我可是御醫!」
…………
於是「女王號」航線被緊急調整。
向著近海大陸方向靠近。身體尚好的船員,在白天一波又一波的跳到海裡摸海藻。沈如是一狠心先把那多年凝結在船底長過海藻的泥弄了出來。學著神農前輩的樣式,給自己煮了湯嘗。前後把脈,不錯,澤瀉說的「維生素」什麼雖然看不出來。可是至少知道,這是個性涼的。
不算相當離譜,那就試一試!
沈如是找了兩個海員,一個症狀輕些,一個症狀重些。症狀重點的那個,是自告奮勇參加的大副。
藥方:海藻泥煮湯。
效果:有效。
躺在船上唉聲歎氣的人越來越少。跳下海裡撈海藻的人越來越多。人們簡直把海藻奉為神品。當然,船上還有一個神人,就是沈如是。
鄧肯最鄭重地感謝沈如是救了一船人。
亨利對沈如是說一定得把她的事跡寫進給學會的報告中,還說這一定是本年度最大的發現了。想想看,挽救了成千上萬海員……
大副對著沈如是點了點頭,頗有點「大恩不言謝,有事兒您說話」的架勢。
林庭與有榮焉,暗地裡懇求沈如是再講一次那顛三倒四的醫療啟蒙課。
胤褆近日總發呆。不,他不是龍陽,他只是突然發現某些看著不起眼的人原來光芒四射……
約翰某日找到沈如是:「我能請您做我的私人醫生麼?不,這不是條件。我只是說,或者,我可以代為向國王提出請求,請求給您授勳!」
…………
最後一個船員能夠從床上起身之後。沈如是深居簡出。
她多少有些難以心安理得的接收大家的讚美。因為這一次治療,最關鍵的地方,是澤瀉的「歷史」眼光,而並非是她本人的醫術。
不過,救人並不令人後悔,反而,什麼時候想起來,都相當愉悅。
沈如是一個人縮在小屋裡,和澤瀉一起討論。又將那傳說中的橙子儲藏**正式作為建議寫出,轉交給了鄧肯。
作為一個資深船長,鄧肯鄭重應允把這份東西傳遞到每一個出海船員的手中。
…………
海上航行連三月。有經驗的海員,從頭頂增多的飛鳥判斷,快到了。
這一路到達了傳說中的東方。這一路經歷的海盜風暴和傷病。然而,什麼都不能阻止我們的意願。我們,終於歸來。
「女王號」上洋溢著甜蜜的溫柔。近鄉,情怯。可是,終究快到了呢。
沈如是幾人心情也很好。一路上聽了太多。竟有些好奇那鄉間農場究竟如何旖旎,夜裡都市又如何令人迷醉。
異鄉風景在前方,令人嚮往。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阿布姑娘的手榴彈!
下欠兩章,握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