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號」上的人們顯然過於緊張了。
事實上。那個小小的珊瑚島上,只是一群落難的西班牙人。水手們用小船把人救下來。船上的所有人都圍著看。那二十多個新來的,就好像二十多個被太陽過分曝曬,失水過多的蔬菜。
這一群人的頭領,是一個他們稱作「格林船長」的中年漢子。他的眼睛有些過分靈活了。此人一上船就對著鄧肯千恩萬謝:「您的仁慈挽救了我們的性命!」格林船長這樣說。
「您過獎了。任何一個稍有良心的人都會這樣做。」鄧肯淡淡道。然後,他提問道:「你們在島上等了多久?」
格林船長的臉上顯出悲哀的神色來:「足足三天。我的朋友。大船觸礁的時候我們都傻了,還好有一段時間讓我們準備逃生,而逃生的小艇上準備好了淡水。若不是光輝的上帝把你們仁慈的送到了這裡,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這樣說。
「上帝的光輝無處不在。」鄧肯陪著格林划了一會兒十字。「你們一定十分飢餓勞累了。災難已經過去。好好睡一覺會對大家有好處的。」他說。就準備令人帶領這些脫水蔬菜一樣的災害倖存者去休息。
有一個人跨出一步堵住了來處。鄧肯發現是他的大副。頭腦一轉,無奈的笑了。就聽見薩爾馬略有些嚴肅的問道:「無意冒犯,不過,我想先請問一下這位格林船長——」
「……不,請別叫我船長了,我已經失去了我心愛的『伊爾利亞』號。叫我『格林先生』好了,那個有些頹廢的男人說。」
薩爾馬從善如流的改了稱呼:「很遺憾聽到這樣地事情。不過,我想先請問一下格林先生,你們的船是從哪裡開到哪裡的,又是什麼時候遇難的呢?」
鄧肯微微皺了眉頭。雖然問清楚這些,是必須的。可是在這樣一群又累又渴的倖存者之前盤問他們原先的船長,究竟也有點不近人情了。
他正想阻止,卻聽到那位格林先生回答道:「是三天前的夜晚。我的朋友。海上突然刮起了大風。我們當時正在慶幸很快就能穿過海面,我們的領航員發生了一點小的失誤。沒有想到,魔鬼抓住了我們……」
薩爾馬皺了眉頭。這回答有些不清不楚,他並不十分滿意。於是又追問道:「領航錯誤?是把狹窄的深流看作是靜水麼?你們的船有多大?怎麼會這樣。」
格林先生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悲哀的神色,他的身體搖搖欲墜,好像支持不住了那樣。遠處的林庭和沈如是看在眼裡,簡直有些心軟了。大阿哥冷笑一聲,道:「他一定有別的目的。至少,有隱瞞的內容。」
林庭一愣。沈如是抬眼看他:「你還說大副和船長不合呢,我怎麼覺得大副十分維護船長呢!你們能不能別把那套官場上的亂七八糟,搬到每一個角落來。這世界上,不是人人都過著,每說一句話,就兜三五個圈子,那樣地日子的。」
大阿哥道:「謹慎些好。寧肯信其有。我們在別人的船上。又不是什麼不可或缺的角色。甚至不是同種人。大海上暗害一兩個人,有什麼了不起。所以必然得加倍小心。」
沈如是一驚:「你居然這麼想!」心中暗自一掂量,竟覺有理,頓時改為讚歎了:「很是。我竟沒有想到這一點。多虧你們想著。」
林庭抿唇笑著不語。大阿哥倒驚訝了:「你居然會認錯?我以為……」
沈如是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我才不到十歲。怎麼可能事事正確。有人提醒了我不對,為什麼不認錯。」
他二人相視一眼,突然一起笑了起來。那笑聲中,似乎從前多少糾結不快來往反覆,都頓時風吹而散了。
…………
另一邊,談話很快結束。「女王號」上的眾人得知了這艘遇難的新船是來自西班牙的。還未到達大清就觸礁。大多唏噓感慨起來。格林船長還提供了一條關於西方的最新消息。據他說,英格蘭和西班牙之間局勢緊張,似乎快開戰了。
這些人離開下去休息了。鄧肯看了一眼小王子。和他動作相似的,還有幾人。
大家都知道,約翰是威爾士親王的弟弟。論輩分,英格蘭的那位國王閣下,是他的表親。那位先生自從即位,三天兩頭又大事發生。「女王號」離開之前,大家正在爭吵他過分信任天主教徒的事情。內閣裡幾位先生對此十分惱火。
報紙上,上流社會中,這個問題已經爭執了數年。大多數的時候,國王先生勝過了內閣。內閣也就不遺餘力地在國王的每一項舉措上進行抨擊。吵得真叫一地雞毛。
「女王號」這艘船,聽名字,就能看出與那個多個島嶼組成的國家,有著絲絲縷縷的關係。水手們對此也很關心。大家聽說了英格蘭與西班牙開戰的消息。三三兩兩議論起來。
薩爾馬板著臉訓斥著他的船長:「鄧肯先生,您不能那麼輕率的相信那些人。他們可能是喬裝的海盜!」
鄧肯船長無奈一笑:「他們是倖存者。薩爾馬。你也能看出來的,那是真的飢餓加上暴曬了幾天的樣子。你並不反對把他們救上來,為什麼一定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壞人呢?」
薩爾馬臉上的尷尬神色一閃而過。他硬邦邦的丟下一句話:「為了你的毫無原則的仁慈,我們的住宿空間緊張了。我得下去安排了!」就轉身匆匆離開了。
鄧肯船長微微一笑,也不在意。走向前去,輕聲吩咐道:「開船。」
二副仔細的盯在船頭。大船平穩的穿過了珊瑚礁區域。「女王號」上爆發出一陣歡呼。方才最驚險的時候,大家看著一個鋒利模樣的島嶼擦身而過。如今回首,一片汪洋風平浪靜。
大阿哥胤褆都有些激動了。他對沈如是道:「想不到洋人的操縱大船的技術,竟也不錯!」
林庭好奇:「我們泱泱大國,自然農耕為主。他們小國寡民,窮山惡水,才跑到海洋裡謀生。這有什麼不對的?」
沈如是卻道:「感興趣可以學啊。我也看了幾天他們開船。舵手那裡還看不懂。水手收風帆,似乎倒不算複雜。我還爬過那桅桿呢。只不過沒有他們那樣迅速而已。爬上去確實有趣。你也可以試試。」
林庭聽得目瞪口呆。若不是她早知道沈如是性別是個女人……
胤褆卻動了心。每天跟人聊天,這可不是大老爺們愛好的生活方式。在進行教化蠻夷的偉大任務之前,先學個駕駛帆船耍耍,倒也有趣!他就回頭扎進水手堆裡去了。沒多久就和人比劃起來。也不知道這語言不通,是怎麼交流的。
沈如是看得心癢,也想過去。被林庭一把拖住,拉著走了。兩個人一路拉拉扯扯說說鬧鬧的,卻不知道又招了人的眼睛。
…………
這一時,因為船上多了二十多人,住宿立刻有些捉襟見肘了。「女王號」是商船。航行的第一目的就是創造價值。所以貨艙早已堆滿。船員們住的地方原本也比較擁擠。若不是船長鄧肯先生臨出海前在劍橋聽了某場有關火災安全的講座,執意多留下幾個空艙室,只怕一時之間連安排沈如是三人的地方都找不到,更別說這突然救上來的二十多人了。
大海那麼闊大,同在一艘船上,這事情本身,就足以快速拉近許多人的距離。有個被救上來的倖存者就在與「女王號」上的某海員交談:「你們船上居然有女人!福利真好!東方女人!」又好奇:「什麼味道的?」
那海員恰好是當日和大副提議的那個粗嗓子。一聽這話就沉了臉:「那是別人的老婆。」言下之意:沒嘗過。
那倖存的海員就笑了。哄誰呢,上了大海誰不知道。那真是待個幾年看見母豬都……一般的船長都輕易不敢帶著自己的夫人出海。除非是擁有這艘船,本身也頗有武力的貴族老爺,或者會帶著家眷上來。誰如果色膽包天了,那就指定在家鄉混不下去了,做好準備帶著全家流亡去做海盜。這樣的代價或者才能稍微震懾得住。
這個海員就有點打趣地問了一句:「哦?為什麼!」
粗嗓子被大副拒絕過。自己還想不通呢。他並不喜歡這話題,可是畢竟這是「女王號」的事兒,對方……大約算是「外人」。不願被小看,就別彆扭扭的解釋了一句:「她男人是個大夫。脾氣很好。會做飯。」越說越覺得底氣不足。大夫有什麼了不起?會做飯,哼!
粗嗓子本來不是個精細人。他自己都覺得彆扭。那海員更聽出了敷衍的意味來。對方大有深意的笑了笑,就轉了話題。粗嗓子卻怒了。什麼意思,看不起我?我,我,我這就把那女人做了讓你看看!精蟲上腦,他居然就立刻出去準備行動了!
…………
粗嗓子遠遠看見沈如是兩人和胤褆分開,就跟在了後面,自以為很小心。他也不是完全沒有腦子。一思考大副那天拒絕自己……大副不可能不懂規矩,那麼多半是有人提過類似的請求,然後那東方男人拒絕了而已。
太不遵守行業規則了!粗嗓子很憤慨。這麼一想,他這樣的行動立刻就高大起來。好像不是打算去侵犯一個處得還不錯的兄弟的妻子,而是去教對方如何做人處世一樣。越想越是理直氣壯啊!
他塊頭不小。這一路動作。也有人看見了也有人沒看見。也有人猜到了也有人沒去猜。總之船上看著風平浪靜。船長帶著手下在忙那些救上來的人的事情。下面的大家跑得很混亂。粗嗓子一路尾隨沈如是和林庭,居然順利地跟到了人家的門口。
沈如是聽見敲門,打開一看不是胤褆。有點奇怪:「有事請?」
粗嗓子皺了皺眉頭。居然兩個人還在一起?有點麻煩了。看來得先打暈這個。臉上獰笑一下:「有人教過你這海上的規矩麼?」橫著身子一撞就進了屋子。反手關了門。
…………
沈如是一皺眉頭:來者不善?
方才看見救上來的是倖存者,已經把菜刀還到廚房了啊!
沈如是抬頭,就見對方一雙眼睛不住瞟向林庭。色紅氣粗。儼然當年艷花樓裡,一模一樣的一個賈姓胖子。
沈如是電石火光之間知道了緣故。下一瞬間就勃然大怒。她抬手一拳打向對方的人迎。人迎穴在喉結兩側,那是有名的大穴。打實了。別說昏倒,頓時丟了性命都是可能的。可見沈大夫回憶起舊日記憶,累加上新仇,這是怒極了。
那粗嗓子下意識一閃,閃過了。眼睛頓時猙獰起來。你居然敢反對?你居然還敢反對!抬手抓著沈如是胳膊一扯。一模一樣的就揮拳衝著她腦袋而去。
那大漢的拳頭簡直是沈如是的兩個。這一抓,更是有力。果然抓實了。只不過,沈如是身體比他料想的更嬌小些。這動作有些偏大,頓時停滯了半息。
沈如是眼明手快,不退後反而向前。身子如同游魚般一滑,從對方肘彎滑下。想起見過的侍衛操練,下腳一絆——沒絆倒,連忙揮手又一拳,從側面向著對方太陽穴。不管好歹,先打了再說。又暗恨黃毛們居然不留長辮子。不能抓頭髮,這是少了一大打架利器啊!
這動作如果是個連過幾天功夫的人來使。必然行雲流水十分精彩利落。只可惜沈如是最多算個身手靈活。離功夫還遠著呢。顧了躲,顧不了攻擊。顧了腿,就顧不上手。這麼一磨蹭,那粗嗓子也已經反應過來,上身一扭,雙目圓睜,看那架勢好像準備抓著沈如是生生撕碎——他的其實可磅礡多了。
此時,沈如是恰好一拳揮出。
卻不知,二者誰先奏效?
說時遲,那時快,封閉陰暗的屋子裡似乎都有了風聲。一秒鐘被生生拉長揉碎,不知道拆作了多少剎那,幾個須臾!
這緊張如弦,弦緊欲斷。
這氣氛似鼓,壓至最低將有高聲。
然而,這氣氛,這緊張,忽然間戛然而止。不是別的,而是**無比的一聲「哦……」
發聲者乃粗嗓子某水手。
他所有動作頓時一停。渾身一抖。似無比痛苦,似極致歡欣。那聲音短促而有穿透性,餘音渺渺……下一瞬,沈如是的拳頭砸在了這貨的太陽穴上。
這傢伙暈了。
轟然倒地,激起塵土無數。
這成功來得忒突然,沈如是差點把自己絆倒。然後她抬頭看了看自己的拳頭,好像發現自己成了「拳打南山猛虎」什麼的好漢一樣。
說不定,可以去賣大力丸了!沈如是頗有些興奮的想。頓時回憶起京城看見的行為藝術愛好者,遙想了一下「神拳無敵沈大俠」這個稱號。
旁邊。林庭保持著單腳著地,金雞獨立模樣。一臉興奮。「我做到了!」她輕聲道。
聲音裡,滿溢有著不可置信,字字句句都是「不可思議」這四個組成。
「原來男人這麼不經踢!」林庭一字一句的感歎著。
或者「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果然有道理。因為與沈如是類似的,林庭此時在低頭注視自己的「神腳」。
「原來踢下去,就是這麼簡單!」林庭眼睛亮閃閃。好像,一扇新世界的大門正在打開。
…………
沈如是先反應過來。擦了擦頭上的汗:「我們得把這傢伙弄出去。盡快。你說丟到水裡怎麼樣?」她和對方商議道。聲音有點小氣喘。
林庭有點興奮,一幅緩不過來的樣子:「太刺激了。腳感真好!我們再捉一隻來踢好不好?」
沈如是冷汗。含蓄提醒:「我們隊伍中也有一隻男人的。」這句話的本意原本是「老吾老,幼吾幼」一類,也就是把別人當作同伴,別去禍害他人了之類。可是放在這裡,似乎……
林庭就誤解了:「踢大阿哥……會不會有點冒犯?說來也對,我們是一夥的,商量好,或者能多踢幾次?」
沈如是冷汗無比:「這個麼……還是先說說這人怎麼處理好了。」
林庭臉上激動地神色退去,寒光一閃而過:「他該死。」林庭冷笑。「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打得什麼主意呢?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就這麼進來……」
沈如是默默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這一次,我們得立威。海上的時間還長。至少不能讓人家小瞧了我們,認為我們可以隨便欺負。」
林庭望著沈如是歎口氣:「還好有你……多謝你這樣想。」
沈如是莫名其妙:「說什麼呢。我們是一夥兒的麼。」
林庭面色幾變,最後平靜下來。默默地笑了一下。就著沈如是最初的話,提建議道:「丟到水裡不好。恩威並加更好些。我們究竟是外來者。有求於人。不能搞得太過分讓對方起了驅逐我們的想法。同時,又不能顯得太過淺白,最好和他們不理解的方式,不如我聽說西方人都很害怕『東方巫術』。和這些東西之類扯上關係,令他們心有忌憚和畏懼。當然最好!然後,我們才能用利益收服……」
沈如是聽得頭大無比。搖搖手道:「這些你和胤褆商量就好了。」又有點好奇:「我們一共三個人。說起來,能給人家什麼利益?我們不是什麼都沒帶上來麼?」
林庭張了半日嘴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哭笑不得的感歎一句:「幸虧你沒真個嫁進高門權貴家去……」
兩人一邊談話,一邊把那人綁了。用的是沈如是研究殺豬之時最熟悉的「攢蹄」式。嘴裡填了塊抹布。防止他叫嚷。期間順手或者順腳,踢了踩了對方若干下。
林庭準備出去找胤褆商量後續。至少這麼一個大男人怎麼抬出去,多少是點問題。另外有多少人曾經見過此人進了這個房間,或者也得旁敲側擊的打探一下。
沈如是覺得剛出了這件事,不放心,就堅持同林庭一起出去。不說別的,林庭覺得腳感好,其實,沈如是心裡也有點想試試自己的「神拳」怎麼樣呢。
…………
三副匆匆找到鄧肯船長:「有人看見某個兄弟進了那個東方大夫的房間,而且,似乎已經有一陣子了……」
鄧肯稍一思索,臉色大變:「在哪邊?你帶我去!」
大副聽到,微微一撇嘴,扭頭又看見在水手堆裡的胤褆。冷笑一聲。這樣的事情麼,早晚的事兒。
看見船長真個去了。薩阿馬啼笑皆非。也只好轉身,不緊不慢的跟在後面。
…………
沈如是和林庭畢竟綁了個大活人在屋子裡。心中有點緊張。走路都貼著邊。盡量選那旁人不走的道路。又躲避著不樂意被人看見。不然如果被問起那粗嗓子,怎麼回答才好?多不爽啊!
兩個人鬼鬼祟祟一路前行。見到人了還蹲一蹲。結果走過大船側面舷部,突然發現對面來了個和她二人走路及其相似的傢伙。
等等,這個東看西看湊到船邊,拉起救生小艇纜繩的傢伙,不就是那個什麼格林先生麼?
沈如是與林庭對看一眼。同時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嚴肅。剪刀?他在做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著實晚了,希望還算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