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是被人領著向安親王的書房走。一路上也沒什麼心思看人家的園林藝術。
澤瀉道:「你真準備和人說?」
沈如是咬牙:「他不仁我不義……」
澤瀉納悶:「我從未來來的,怎麼就不記得索額圖是天地會的什麼特殊人物呢?」
沈如是大驚:「居然從來沒有暴露過!」又問:「後來真的是這位太子登基?」
澤瀉支吾:「我是理科系統……記不清這些文科的事兒。」心中暗想,我根本不知道這太子還去過海外,這事情還是別說出來的好。就不肯談「歷史」了。只扯著沈如是的年齡說事兒:
「你一個黃毛丫頭……就算裝成男人,也不過是個不到十一歲的。就是皇子,這點年齡說話都沒人聽呢,你忘了那個四阿哥了?憑什麼你覺得安親王會聽你的!」
沈如是默然不語。這話說得正中紅心。沈如是自來了京城後一路順風順水,多姿多彩。逛青樓跑南堂面聖見權貴,十幾個方子讓她的風頭一下子超過了多少積年老大夫。此時被澤瀉一棒喝,頓時冷汗就出來了。心裡回憶:風頭太大了無所謂,失了本心沒有?否則,就大大地糟糕了。
澤瀉又道:「江南水患便是有人為,這都過去這麼久了,你還折騰個什麼。難道是匡扶彰顯『人間正義』?你好好做你的醫生,不是比什麼都強?偏擠進官場學人家黨爭,還衝鋒陷陣。自古以來的醫生,都覺得不如當官。你本不是這樣想的,偏偏做了一樣的事兒!全天下值得救的性命,難道只有達官貴人的不成?」
沈如是更驚。「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是整個時代人物的共識。她就算是個女孩子,並不樂衷於頂戴,可當了官,心中也不是沒有幾分虛榮得意的。甚至若不是想到自己長大了身材難以隱瞞……或者還真想做一輩子「沈如是」而不是「楊順妞」的。「沈如是」比「楊順妞」實在恣意太多了!
而且從來天理都在彰顯「善惡有報」「替天行道」什麼的!怎麼聽澤瀉說來,竟然,連這也是大大的不對?
沈如是就想開口反駁。偏偏這時聽到了澤瀉的最後一句話,深思來竟大有深意。想到自己進了京城,除了先前的日子,偶爾給莊子裡的人看病。後來可不就是奔走權貴之門。最近更是整天和邸報打交道……學術上沒有繼續整理病歷深研醫理,實踐上也就是去過幾家公府,開了些「人參,白朮,茯苓,甘草」之類的東西。捫心自問,可還敢自稱是個大夫?不禁冷汗涔涔而下,濕了貼身的衣衫。
澤瀉沒有注意到沈如是的反應。他心中兀自有些氣惱。這些日子見到了太醫院名醫盈谷,多少人的開方診病絕活,令他這個包含了六百年後所有醫學資料的教學系統,都深深震撼。就是論當下的標準,幾乎每一人,卻也都是能在鄉間活人一方的大手。
偏偏這些大夫個個都在裝瘋賣傻,整日給人開些「四君子湯」之類的東西。又或者如那個楊暉一樣,鑽研官場譜牒。儼然一個承趨之士。想多少年後中醫衰微,這類人物居然不絕。多日強忍,忍不住帶出了真氣。對沈如是的語氣也更重了幾分:
「我竟不知道你這官做的有什麼意思。你既不想陞官,也不想光宗耀祖,甚至名字還是個假的!心心唸唸是辦完了事情回去見爹媽——誰曾經攔著你不曾!難道現在就不能走了麼?就好像某人說自己必得掙大錢當大官,然後牽黃犬出東門行獵,此乃人生至樂。難道現在就不能帶狗出去跑一圈麼!」
沈如是輕歎。半晌,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水災的事情不查。我心日夜不安。你說我從此成了官場的蠹蟲,我覺得未必。而且,救人一命是救人,救民一方就不是救人了麼?
澤瀉怒極反笑:「我竟不知道你還有這等道理。這話不錯——只是,做官與你何干?你既學了醫,就當知道,這女扮男裝的勾當,最多還能做三年。砍人腦袋用不了三秒。你赤手空拳往人家的黨爭漩渦裡攪。難道自己是鋼筋鐵骨不成?就是爭贏了,也做不了多久的官。我不管你胸懷天下蒼生還是地上走獸。我只知道你原是個醫生的好苗子的。如果這樣下去,總有一日,會被這些狗屁政治拖累了,說不定命都不保!」
沈如是心說從來沒想到澤瀉對於政治竟有這般怒氣。真是奇哉怪也。卻也不想就這個問題爭論下去。她抬頭看著安親王的院子就在不遠。放慢了腳步。只輕聲道:「我對政治的看法,還真和你不一樣。」就轉而問:「以你之意,當如何?」
澤瀉大喜:「隨便給那什麼安親王傳了話,立刻辭官離開京城。管他們打出個牛黃狗腦袋的。你也就可以找爹娘了。以後你樂意嫁人也好,樂意假扮作大夫也好。總好過我好不容易培養了一個傳人,死在不明不白的地方啊!」
沈如是輕笑,臉上神色莫名:「這話你可是想說了很久?」
澤瀉聲音和緩了下來:「天下這麼多人,難道好稀罕一個叫做『沈如是』的官場動物麼?你就是少年得志金榜題名封妻萌子,在我看來,也比不得好生活下去,然後救人做大夫。最起碼不貪不害人,掙得錢清清白白——我原本看重你就是因你有這幾分柔軟心腸的,沒想到反倒過於柔軟了些。整日和一點不清不楚的事情攪合在一起。」
沈如是停了腳步。開口幾次,終於自嘲一笑:「你說的不錯,是有點攪合了。」再次抬腳,她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
…………
兩個時辰後,某大渡口。官道上一輛馬車飛馳。趕車位置上坐著的沈如是旁邊,一般人看不見的澤瀉,正在跳腳:
「你難道不想過了!怎麼居然敢……」
沈如是點頭:「我覺得你說的不錯。這些事情原本可以快刀斬亂麻的處理的。」
澤瀉大怒:「我說的是快刀斬亂麻的自己離開——悄悄的離開,打槍的不行。誰讓你去連著放翻三位大員,赫捨裡,納蘭,愛新覺羅!你你你你很快就是天字頭一號通緝犯了!」
沈如是正色道:「所以我說我和你對於政治的看法不一樣。你覺得自己做個清白人就好了。濟世活民,這是功德。嗯,原本倒也沒錯。」
澤瀉目瞪口呆:「敢情您還覺得狹隘了?那你這禍亂分子是怎麼想的?醫者仁心,你憑白無故把人弄病了,這總不能說是好事啊!」
沈如是道:「我只是覺得不管官場,這根本不能算清白而已。我看了那些邸報也不是白看的。兩黨黨爭,所有相關人等一半以上的心思都在這上面。遠的不說,就說那張汧,他被彈劾了,有心思管屬下的農業生產,商業運輸,小手工作坊,大寡婦改嫁麼?必然是沒有心思的。那麼這黨爭,看不見摸不著,無形之中造成的影響,只怕不一定比一百個庸醫少。我既然適逢其會,不如從根子上掐了他……有沒有功德無所謂,有沒有報應也無所謂。」
澤瀉目瞪口呆:「你居然有反社會的想法!我怎麼從來沒看出來。」又有點好奇:「那你迷暈了他們三個,也不算掐了根子哪!」
沈如是嫣然一笑很坦誠:「在納蘭家,我讓你幫著去監視人的時候,順手把大阿哥弄到我們馬車的夾縫裡了。」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