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師爺暗中有些自得:老將出馬,一個頂倆!什麼「京城耿直小太醫」,被我一席話一勸,如臂指使啊!
他哪知道,沈如是心中,已經把他當成潛藏的**武裝分子了。江南的天地會何等彪悍!那真有因為人家是「韃子狗官」就滅門的。沈如是自然得精心應對。
那師爺轉頭看了索額圖一眼,目光中有請示之意。意思大約是:「公相,那我就說了?」
索額圖微微點頭。意思是:「可以,你跟他說。」
沈如是正看見了這一番。頓時一凜。呵!對眼神呢!對的是什麼意思?哦……這邊在問:「能不能和他洩露我們的底細?」對方回答:「沒事兒,諒他也不敢說出去!」
哎呀,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呀!如何脫身,沈如是大急啊。
…………
那師爺就開口了:「沈大夫呀,聽說你在宮中十分受歡迎哪!」這就是這時候的文人說話的習慣了,開始說正題先從旁的地方入手,搞個「比興」什麼的,拉近一下彼此關係。
沈如是緊張程度更翻一番:看看,開門見山!砍刀揮到一半啦!忙不迭的擺手:「不敢當,不敢當。」那叫一個真心實意啊。
師爺有點意外。觀察了一下,沈如是這話還挺發自肺腑的,不是在假客氣——居然方才沒捧暈?下意識回頭看了索額圖一眼。可別讓大人覺得我沒辦好事兒啊。
索額圖正微微點頭:這沈太醫從前沒有接觸過。現在看來,不是那種骨頭太輕的。一讓人誇就飄飄然了——不錯,此子可用呀!索額圖臉上微一扯動。笑了一下。一個國家的大學士,不提黨爭的時候,他也很惜才呢!
沈如是又看見啦!這兩人又對眼神?哦……這邊在問:「直接說麼?」那邊動了動表情威脅呢,這個含義是……
就聽得那師爺繼續說了:「沈太醫不必謙虛,聽說你還救過安親王一命?」
沈如是恍然大悟!他們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他們的底細。或者這是還準備蒙騙與我呢!看看,等一會兒一定會從安親王說到宜妃娘娘的,然後可能就順理成章的帶到皇上身上了!
口中自發的寒暄道:「不敢稱『救』,不過是碰上了,王爺洪福齊天……」沈如是當了幾天太醫,說套話的水平大漲。
那師爺最習慣這種拐彎抹角的官場話了,一時口順,就接道:「沈太醫太過謙虛啦!聽說你還頗受宮中宜妃娘娘的讚賞,甚至陛下還……」這人不直說關於皇上的內容,隱了半句話,還心照不宣的又小捧沈如是一下。
沈如是心想:看看!果然啊!
於是,苦思脫身之策:……嘔吐,放屁,磨牙,夢話,惡臭,潰瘍,乃至陽虛房勞,痔瘡懷孕,哪個好用?
都可以用用麼!
比如突然之間吐了索額圖大人一臉。他必然見我就心煩吶!不不,這個太過直接——還是突然之間放屁不止好了。他一心煩意亂,說不定就找個別人承擔任務了。這才是上上策,禦敵於國門之外,不戰而屈人之兵啊!
索額圖低頭抿了口香茶。
沈如是挪一挪雙腿,不引人注意的蹲馬步,沉吸氣……好像帶了巴豆準備治人便秘的,在身上摸呀摸。
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格外幸福的師爺,一見沈如是沒有熟練接上「先生受索額圖大人重任也很了不起」這樣的規定句式,心中還小有不滿呢。花花轎子眾人抬,官場上沒有互相誇只誇了一半的——先誇的不就吃虧了麼!師爺心想,這小孩不很懂事呀,還有點不悅呢。
於是,他就硬邦邦兒的把剩下的話都說出來了。也沒潤色,也沒文學加工。
幸虧如此。
…………
師爺道:「皇上派了刑部侍郎色楞額大人去江南審理張汧大人的案件……」
沈如是沉肩垂肘正在關鍵時候,突然聽見了一個人名——猛地就一抬頭。張汧?
師爺梗著聲音繼續道:「色楞額大人和安親王府頗有交情……」
沈如是收回了馬步腳。放了九分的注意力在師爺身上!雖然不知道他們說這個是做什麼的,可是,張汧!那水災……是不是他!
沈如是心念電轉。
能不能直接問?不能!就是他們不是天地會的,他們也是一夥的!楊暉說張汧是老牌太子黨呢。旁敲側擊……等等,先看看他們讓我做什麼!
沈如是目光灼灼。
師爺正巧轉頭看她:「索額圖大人一向很想與色楞額大人親近。聽說小沈大夫與安親王府有舊,能否代大人問候一聲?」
沈如是愣了一下,晃晃腦袋,有點莫名:「什麼?」
…………
師爺自覺已經把事情交代清楚了。稍微頭腦靈活——不,稍微有點頭腦的,就都知道這說的是什麼了。索額圖就是再和刑部侍郎親近,也不至於對方一出京,就上桿子表示親近的!平時又不是沒見過!
這當然是有事兒相求了。另類說法而已。說「賄賂」多難聽啊。「親近」這個詞語是不是聽起來就好多了?
而且師爺因為索額圖在跟前呢,也不敢玩平時那「藏半句說半句」的把戲,前因後果都清清楚楚的說了。張汧,安親王兩個關鍵人名都沒有拉下,甚至還提了宮裡的宜妃娘娘和皇上,這也是提醒呢!提醒沈如是如果安親王那邊遲疑,可以請宮中的娘娘在皇上面前吹一點枕頭風。當然,張汧是自己這一夥的,這個沒提,可是誰不知道啊!用不著提呀。
師爺可以說這是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大約除了一點,沈如是想的,和他想的,是一回事兒麼?
…………
師爺就是再思路縝密,也不會想到沈如是把太子都當成天地會的了!這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東西,這是神(經病)一樣的想法。
沈如是對自己的推斷自豪無比。於是,她以這個觀點為基礎,開始進一步的分析了:
他們是什麼意思?不知道!不過根據立場,總目的總不會離開了反清復明什麼的!
他們為什麼提宜妃皇上?既然是天地會的,估計想殺人搞恐怖主義。朝廷佔了正統,天地會想造反,就算有了索額圖這樣的大員身份,只怕也不好下手呢!
他們為什麼說安親王?大約是因為,索額圖一個人不好支應,這是想威逼利誘皇親和他們行動呢!這樣搞了暗殺活動之類,多一個人幫著打掩護!用心多陰謀啊。
他們為什麼提色楞額是安親王的手下,還「問候」什麼的?估計是色楞額有把柄落在索額圖受傷了,所以色楞額一離開京城,索額圖就去勒索色楞額的老朋友老上司安親王了!
他們為什麼提張汧犯事兒?色楞額既然有把柄在他們手上,還被派去找索額圖的同夥張汧了。這是人質威脅呀!如果安親王不從,隨時可以搞掉色楞額!多有魄力啊!
——關鍵問題來了,他們為什麼找我傳話?
沈如是恍然大悟:投名狀!
他們為了讓我日後幫助害人,先想抓我的錯兒,這威逼安親王的事情,可全在檯面下啊。看看他們說的什麼,「問候」!多陰險啊。咱如果不夠機靈,還以為就是平常的問候呢,一說話,得,下水了。以後也說不清了。險之又險哪!沈如是感慨萬分。
…………
如果索額圖,突然之間玄幻了,掌握了什麼「讀心術」之類的技能。只怕聽到沈如是的任何一段推理心聲,都得活活噴出一杯茶來。
按照這個數量計算,索額圖就是「飲如長鯨吸百川」,只怕旁邊那宜興紫砂壺的含量,也不夠他噴完沈如是這一段心理活動的。
如果索額圖有所選擇,只怕他寧願去「皎如玉樹臨風前」了!所謂「風中凌亂」是也……
然而索額圖一沒有玄幻,二沒有神一樣的思維。於是他很滿意的看著沈如是愣了一下一臉恍然的神色。得意地捻了捻鬍鬚:這個小沈太醫,很有悟性麼!
…………
納蘭明珠慢條斯理的放下一子。胤褆一段好長的征子,被一顆不知道什麼時候佈局在那裡的白棋反斷了去。
之前胤褆對明珠步步緊逼,氣勢如虹。同時自己也留下了碩大漏洞。此時被反擊,立刻被攪得支離,沒多久就被人斗提了去。
胤褆氣鼓鼓的回宮去了。
納蘭心中暗歎。大阿哥這性子。太急。開局中盤其實也可以了,這細節……到了後面收官,真是慘不忍睹。
可是奪嫡,不就是步步細算,水墨功夫麼。納蘭隱隱有些焦急,如今太子不在,大好局面,必然得先搶得優勢才好——算了,我來計算也是一樣的。
他叫過手下。卻又半晌不說話。許久,才下定了主意。慢條斯理道:「索額圖那裡,好像有我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