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牡丹仰起頭,望著承乾宮內頂上的彩繪雙鳳微微出神。
綠蘿從菱花隔扇後繞了出來,牡丹站起身,輕聲問道:「姑母打算何時出發?」
綠蘿笑道:「恐怕還要半個時辰。方才陛下那邊的夏公公傳了口旨,讓娘娘鳳攆先到御書房,隨後同陛下一同出發再去弘音殿。」
牡丹不由喜不自禁,在今日這般款待各國使節的宮廷宴會上,皇帝同姑母並肩出席,這般殊榮如同帝后相攜。想姑母主宰後宮多年,熬到今日地位,實屬不易。雖說地位形同副後,但畢竟有所不同。她自然知道名位的重要性,名不正則言不順,即便手握大權也難服眾,反而因此受累。
——全因吃虧在這個「名」上。
沈貴妃也很高興,當即換下早已決定穿的絳色緞繡牡丹蝴蝶紋宮裝,換成朱紅色八寶紋四合如意雲紋廣袖宮裝,連帶著簪環也一併換掉了,十分鄭重。她還嫌不夠,叫過侄女牡丹,讓她幫著瞧看。
沈牡丹望著盛裝麗服裝扮之下的姑母,心內感歎,滿眼俱是仰慕。這還只是貴妃服制罷了,今後還會有皇貴妃,最上面還有皇后,那才是全天下之母。這如畫江山,壯麗山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可以在史書上留下記載,千秋萬代,後世流傳……
那個位置,如今就近在咫尺。
從小到大,姑母都是她的夢想,她的偶像。
她甚至曾經在菩薩面前暗暗乞求過,也能有一個這樣的未來。
「走吧。」
沈貴妃淡淡的吩咐道。
鳳攆緩緩行到了御書房,夏公公笑著迎了出來,行禮後,滿面笑容的說道:「陛下還在同眾位大人們商議國事,煩請娘娘稍等片刻。」
沈貴妃客氣的道:「國事為重,本宮在外間等著就是。」
說著,邁步走入殿中。
誰知她剛走進去,不由愣了一下,內裡早有一人等在了那裡。
「貴妃姐姐來遲了些。」淑妃穩穩當當的坐在那裡喝茶,見了沈貴妃進來,起身同她行了平禮。
「看來陛下果然邀請了貴妃姐姐同去。」她微莞爾一笑,驚艷若盛開的曇花,緩緩說道:「原本陛下招了我來,我還想著自己不配,想著將姐姐也請來,咱們一同過去豈不顯得和睦?」
沈貴妃鼻翼微翕,瞬間便露出一個無可挑剔的笑容:「淑妃妹妹可是見外了,咱們姐妹本該一心的。陛下既叫了妹妹來,姐姐我也不好缺席。」
淑妃笑著點了點頭,道:「姐姐說得有理,那咱們姐妹倆就坐在這裡敘敘舊,等著陛下商議完事再一起走吧。」
沈貴妃落座,二人閒話了兩句,都是不疼不癢的周旋之語。
一時又瞧見了跟隨而來的沈牡丹,淑妃滿含深意的瞥了她一眼,笑了笑,道:「沈小姐同姐姐倒生得有幾分相似,將來想必要許個好人家吧。」
牡丹含羞垂頭,沈貴妃端著茶抿了一口,淡淡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女孩大了不中留,自然要許配人家的。」
淑妃歡喜的一拍手,道:「姐姐不早說,我這裡倒有一個上好的人選。」
她身邊的女官花鶴笑吟吟的接話道:「沈小姐這般美貌,自然也要一位翩翩君子來配。」
「沒錯。」淑妃點了點頭,鄭重其事的道:「我一向聽聞京中有幾位最英俊的公子,家世人品都是上佳的,比如大學士王文淵之子,王端平公子。他還有一個妹妹,名喚王嬛君,也在入宮的名單之內,姐姐留意到了吧?」
沈牡丹面色一白,並非淑妃所提人選不好,而是提得太好,與她家可謂門當戶對。王端平她自然見過的,確實風度卓然,在一眾年輕公子中也是拔尖的。只是她自幼年入宮的那一刻起,就立下了志向,再未想過離開。檀郎再好,可惜並非良配。
她甚至有些擔心姑母會答應這門婚事。
沈貴妃皮笑肉不笑的道:「多謝妹妹這樣看重牡丹。只是陛下已經發話,要親自為牡丹指婚的,也就不勞妹妹費心了。」
牡丹微微鬆了口氣,心內隱現喜色。看來姑母對她的婚事已有了定奪。
淑妃一臉可惜的歎氣道:「既然姐姐執意如此,妹妹也不好再勸什麼。只是有些可惜了。」
「有何可惜之處?」
「可惜咱們兩家也沒辦法成為親戚了。」
「此話怎講?」
淑妃慢條斯理的道:「妹妹見了王家小姐,甚為喜歡,想著一會向陛下討一份指婚,許配給我們四殿下。」
沈貴妃眼皮一跳,按下胸口處的慍怒,裝作隨意的道:「王家小姐嗎?似乎年紀大了些,比四殿下還大兩歲呢。」
「大了又如何?民間都講究『女大三,抱金磚』呢,可見妻子的年紀比丈夫大些,連日子都能過得更好。又知規矩,又懂禮讓,小夫妻哪有相處不好的道理?就連已故的獻皇后都比陛下大一歲呢,姐姐可是一直看在眼中的,不也是印證了這句話嗎?」
諷刺她老嗎?
沈貴妃忽然笑道:「淑妃妹妹每當提到獻皇后在世時的事似乎都有些耿耿於懷,甚至曾自言生得晚了些,沒趕上皇后在時的好時光。其實也是,年輕雖是好事,可惜與人相處還要看情分,這情分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憑空出現的,還有歲月的積累才是。」
哼,以為旁人不知道她在背後抄些什麼「君生我未生」之類的濃詞艷賦糊弄陛下呢?還「夜夜棲芳草」呢,啊呸!
不要臉。
「兩位愛妃在說什麼呢?」
皇帝忽然出現在二人面前,眾人忙都跪下請安。皇帝笑呵呵的伸手將沈貴妃同淑妃攙起,拉她們同坐。
「彷彿聽見你們說獻皇后的事。」皇帝說。
「可不是!」淑妃嬌聲嫩語的說道:「姐姐同臣妾提起獻皇后,說臣妾沒福氣,沒趕上皇后在的好時候。」
「陛下別信淑妹妹的話,您也知道,她年紀雖長了些,可那張小嘴依舊同當年一樣,瞬間便能顛倒黑白。」沈貴妃玩笑著說道,同樣也不甘示弱。
在這深宮之中,期初人的本性還能隱藏,只是年深日久的,誰什麼性格,對方早就在交手之中摸得一清二楚了,更別說是夜間常伴的枕畔之人了。
皇帝果然笑指著淑妃道:「你方纔的話朕隔著簾子都聽見了,竟還敢在朕面前胡言亂語。」
淑妃也不怕,只脈脈含情的凝視著皇帝,道:「陛下也不偏幫著臣妾些。統共臣妾就這一點子小聰明,還全被陛下發現了。您大人有大量,也不幫臣妾藏藏拙。臣妾就是想著自己入宮晚些,沒能親眼目睹獻皇后的風姿。」說著,又似有些委屈。
沈牡丹暗暗點頭,這位淑妃娘娘果然不凡,一番話既撒了嬌,又將方纔的錯處掩了。不,也許她就是想讓陛下認為她是個只有小聰明的人,這樣做遠比表現得端莊賢淑,完美無缺來的討巧。男人,似乎都對這樣的女人更上心些。如果帶上完美的面具,即便面面俱到,卻也難免會令人在心中揣摩此人是否有另一種面孔,是好是壞,反而更難斷定,也令人更難親近。
當然,這般投機取巧也並非十全之策,也自有其短處。但淑妃這般行為,想必也有自己的考量。
她不由得偷偷瞥了姑母一眼。
皇帝聞言,拍了拍她的手臂,感慨道:「你是個有心的。待有空閒,朕慢慢將她的事講給你聽。」
沈貴妃心中一沉,果見淑妃喜出望外的道:「那就說定了。陛下一言九鼎,再不說誑話誆騙我的。今夜宮宴過後,陛下就去我宮裡歇吧。」
皇帝哈哈大笑道:「你這鬼靈精,就只會用這些小聰明糊弄朕。」一時又瞧見沈牡丹在場,便不再往下說了。
沈貴妃心頭冒火,面上卻保持端莊持重的道:「陛下,今夜各國使臣都在,咱們可別去遲了。」
她心裡盤算著宮宴過後也許皇帝還有事情要辦,還有人要見,淑妃的算盤也未必能打得響。她的兄長早向她透露了些口風。
這就是她比淑妃有優勢的地方,她在前朝的助力絕對是要遠遠超過她。
她想得沒錯,只見夏公公匆匆走了進來,稟道:「陛下,唐將軍、周將軍有要事要求見陛下。」
皇帝面色逐漸凝重起來,他站起身,簡短的道:「宣。」
他又轉臉對沈貴妃和淑妃二人說道:「兩位愛妃先過去宴上,朕過後再去。」又吩咐夏太監:「今夜朕就宿在御書房,你叫御廚那邊準備著,就按照上次的那樣準備。」
夏公公一凜,忙應聲去了。
隨著明黃龍靴的逐漸遠去,淑妃緩緩從地上站起,甚覺掃興。沈貴妃倒是心內如明鏡一般,自是趁願。她剛要問淑妃要不要同自己一起擺駕弘音殿,卻見綠蘿悄悄從外面走了進來,附在沈貴妃耳畔說了句什麼。沈貴妃雙眉緊蹙,立刻追問道:「你可當真?」
綠蘿點頭彷如搗蒜,沈貴妃眉頭緊扭,厲聲道:「擺駕弘音殿。」
……
妙懿立在小方桌前,只覺手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眼見著面前男子坐在桌前,將手腕擱置在桌上,神情隨意的任由太醫包紮傷口,不覺心內如煮沸一般煎熬。
偏生那人還偏著頭含笑著對她說:「唐女史請隨意坐吧。」
妙懿憶及方才發生的事情,仍舊心有餘悸。
眼睜睜的瞧著「火球」迎面朝她撲了過來,她幾乎已經想好了遺言。誰知在緊要關頭,一個人影擋在了她的面前。
那人身材高大,只見他手中寒光一閃,轉瞬便將那團火球劈成了兩段。
妙懿只覺得心頭微震,上一次她遇險,也有一個人像這般擋在了她的身前,讓她免遭風雨的侵擾。
只是那個人,是絕對沒有可能出現在這裡的。
「殿下!」「三殿下可有受傷?」「快傳太醫來!」
三皇子扭身看了看妙懿,見她在望見自己的一刻時露出那樣不可置信的表情,便笑了笑,道:「已經無事了。」
妙懿默默無言,左右瞧了瞧,心說:「這下事情可大了。」
跟隨他的小太監忙忙的衝上來查看他的傷情,鬼哭狼嚎的叫道:「殿下的手受傷了!您這身子還未痊癒,這下該如何是好!」
三皇子抬起手背一看,閒閒說道:「無妨,只是些許燙傷,何必大驚小怪。」
說著,將手中長劍丟給他,轉頭看著妙懿,微微一笑,小聲道:「這下你不必總避著本宮了吧?」
他的語氣中竟帶著些揶揄,妙懿張了張口,卻連該如何做答都不知道了。
等她反映過來時,忙鄭重蹲身行禮道:「殿下恩德,臣女永誌不忘。」
——就算她忘了,旁人都未必忘得掉。
她蹲得腿都麻了,卻沒有聽到任何叫起的聲音。正在這時,一個如同天籟一般的聲音響起:「殿下,太醫到了。」
「知道了。」
眼見著面前繡有雲紋的靴子緩緩移開,並逐漸走遠,妙懿仍不敢起身,只低頭看著地上幾乎被燒成黑炭的貓屍,一時不知是該憐憫它還是憐憫自己。正發愣間,手腕忽然被人擒住,身子不由自主的被拉了起來。
她抬頭一看,卻是三皇子折返了回來,正不由分說,拉著她就走。
妙懿的頭都快炸了,這可是皇宮內院,是弘音殿前,是眾目睽睽之下呀!
她忙忙的想往回抽手,無奈對方力氣太大,她只能任由他拉著走。周圍的吸氣聲不斷傳來,還未來得及等她細想後果,人已經被三皇子拽到了弘音殿後側,避開了眾人的視線。
妙懿待要求饒,想著先想法子擺脫眼前的困局再說,千萬不能再同眼前之人攪在一處。卻忽覺身子一輕,已被人打橫抱了起來。
她不敢置信,簡直羞憤欲死,一時連到了嘴邊的話都氣得說不出來了。
跟隨三皇子而來的兩名侍從都忙低下頭去不敢去看,待走到了一處僻靜廂房,三皇子便抱著妙懿走了進去。
「傳太醫。」
三皇子隨意吩咐著便走入了內室,將妙懿放在了地上,自己則走到桌前坐了下去。
「唐女史怎麼不坐?可是有什麼事情令你不安?」
太醫來了又去,侍從們也都溜了個乾淨,房內只餘他們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