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怎的又送遲了?」
領事太監景致皺著眉,雖明知是因為三皇子的緣由,以至宮中雞飛狗跳,難以安寧,卻仍舊對手下小太監們不滿。
「下次機靈點,沒見主子等得不耐煩,先出去了嗎?」
小太監們忙苦著臉求道:「景爺爺開恩,小的們也不是有意延誤的。御廚房都忙著調配陛下太后和貴妃的飲食,旁的都得延後,連四殿下那邊的都拖著呢。」
景致不耐煩的擺手,「罷了罷了,飯擱在桌子上就都退下吧。」
一群苦瓜臉,越看越氣。也不知道二殿下去哪了,回來之後飯菜該涼了。若再去要,還不知道猴年馬月能吃上飯呢。
「景爺這是歎什麼氣呢?」
大宮女浮翠從內殿走了出來,身後有小宮女各捧了銅盆香胰等物緊隨其後。見景致愁眉不展,她便抿著嘴笑。
「正好我知道殿下的去向,飯菜我也一併帶了去,景爺說好不好?」
景致微微展眉,舒了口氣道:「那就勞煩你了。」
說著,一擺手,立刻有小太監會意,拎起食盒跟了上去。
浮翠領著一眾人,婷婷裊裊的離開後,景致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小聲嘟囔了句什麼。偏一旁的小太監是新晉補上來的,不懂其中關卡,以為是吩咐他做什麼,忙戰戰兢兢的上前請罪:「爺爺吩咐什麼,小的沒聽清。」
一時眾人都憋著不敢樂,景致瞄了他一眼,不怒反笑:「你倒是會自作主張。現在爺爺我來教導教導你:記住,少在主子面前裝乖賣俏,也甭當旁人是傻子,以為身上多了點部件就以為有出頭之日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偏那小太監腦子不靈光,沒聽明白景致這是指桑罵槐,哭著跪下忙不迭的叩頭求饒道:「爺爺饒命,小的入宮之時早將身上的零碎都切乾淨了,絕不敢有一絲隱瞞。」
景致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大笑起來,幾乎笑得要流淚了。眾太監也都跟著咧嘴笑,笑聲驚得窗外樹梢上的鳥雀撲閃著翅膀四處亂飛。
妙懿撩起頭上紛雜的樹枝,小心翼翼的邁過腳下青苔,終於又到了那一處玲瓏亭台,果見一人獨坐在木椅之上,正在靜靜地看著書。
他身穿一身淺藍袍子,腰繫玉帶,大片的瓊花堆雪般環繞在他的四周。當他抬頭看她的剎那,她能感覺到他眼底的古井微微掀起了一絲漣漪,不過瞬間便沉寂了。
見妙懿上前見禮,二皇子微微一笑,道:「你來賞花?」
「是。」
「道謝?」
「亦然。」
二皇子不語,妙懿笑道:「臣女不喜言謝,只願身體力行的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說到此處,她心中微微一痛,抬頭時卻依舊滿面的春光明媚。
「不知臣女能做些什麼?」
二皇子似乎被她的話勾起了一些興致,撫著下巴想了想,將手裡的書遞了過去,溫聲道:「既然你身為女史,便做些份內之事吧。」
妙懿雙手接過,見是一本《史記》,不由一笑,清了清嗓子,誦讀起來。
她的聲音本就清冽,宛如冬春之交的溪流,再加上語調活潑俏皮,聽著倒是有幾分趣味。二皇子微瞇著眼,聽得似乎很享受。
妙懿念了一篇,總沒聽見二皇子說話,便放慢了語速,偷偷朝二皇子瞥去。
只見二皇子已經閉上了眼睛,十分閒適的仰在木椅上,亮晶晶陽光照在他英挺俊美的眉眼上,平靜而柔和。
「繼續念,別停。」
他忽然開口,嚇了妙懿一跳,忙又繼續念了起來。
念了一篇,又念一篇,終覺口乾舌燥起來。妙懿決定忽略這個感覺,口內一刻不停的誦讀著。頭頂日光的溫度隨著時辰的變化而逐漸升高,蒸得瓊花的香味越發濃烈,引來許多彩翅蝴蝶翩躚其中,尋芳採蜜。
正念到「鴻門宴」一節,說「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二皇子緩緩睜開了眼,撫掌歎息了一聲:「唐小姐念得這般精彩,我卻睡著了,著實不該的。」
說著,餘光朝石桌上掃去,上面放著一個朱紅色填漆茶盤,內置一隻紫砂壺並一枚小茶盅。
「請用。」他說。
妙懿此刻只覺喉嚨冒火,忍不住咳了兩聲,聞言,忙向二皇子了道謝,將書遞還後,自己斟了一盅,潤了兩口,頓覺喉嚨舒爽了許多。
剛將盅子放回桌上,她忽然醒悟過來,桌子上就只有一個茶盅,那必然是二皇子自己用來喝茶的!
想到此處,妙懿頓時覺得臉上火燒火燎的發起燙來,幸而二皇子只顧看書,並未察覺到她的異樣,亦或許根本沒想到這一點。
但只見二皇子一邊翻著書,一邊習慣性的朝桌面摸去,隨手便抄起了桌上唯一一隻茶盅,便要往口邊送去——他的手指修長白皙,卻絲毫不露骨節,瑩潤如同玉柱。那小巧玲瓏的紫砂茶盅被其中三根玉柱捏著,有種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妙懿懷疑無論那手握著的是什麼,都會相當好看。只是她此刻實在無心欣賞美景,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想要出聲阻攔,說那是她剛用過的,又惶然不知該如何開口。幸而那茶盅在將將觸到他唇邊的時候停住了,似乎是看到了某處精彩段落,看得入了迷,便也顧不得解渴了。
妙懿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是樊噲對劉邦言「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處,遂立刻笑言:「樊噲此舉,既救下了劉邦,亦暫時保全了項王。」
「救下劉邦倒還可解,只是又如何保全了項羽?若非樊噲破壞,劉邦早已命隕鴻門。項羽錯失殺敵良機,應該恨他才是,又何來保全項羽之說?」
妙懿見他果然被自己的話吸引住了,捏著茶盅的手已滑落至胸前。
怕引起對方懷疑,她移開了目光,笑著說道:「如今我們已知曉了劉邦敗了項王,為項王未能在那日除掉劉邦而歎息,但在臣女看來,即便當日除掉了劉邦,項王也未必能一統山河,甚至會引起更大的動亂。」
於是繼續娓娓道來。
「先說項王斬殺劉邦,乃是理虧,師出無名。劉邦率兵先入關中,有功,卻並未稱王,加之愛護當地百姓,威望甚高;反觀項羽則坑殺了二十萬關中俘降卒,若再殺劉邦,則民心必亂,眾諸侯軍也定因為畏懼而暗地裡起了反叛之心,聯盟立刻名存實亡,終成為一片散沙。當時項王剛入關不久,尚未站穩腳跟便自毀根基,打破平衡,只會造成更大的混亂,實在算不得上等之策。
說起來,即便項王錯失了這次機會,可他的實力仍舊是諸侯中最強的,劉邦也只能避其鋒芒。可惜他卻不善謀略,又太過自負,做不到能屈能伸,這一點比劉邦差遠了。這也是他可稱雄,卻無法稱帝的原因。」
「所以說——」她笑盈盈看著對方已完全落至桌面的手臂,心下輕舒了一口氣,下了結論:「項王這般性子,也只能稱霸一時,無法坐擁天下。沒有相應的胸懷便掌控不了世間權勢。劉邦放棄小利,不理一時的風光與否,隱忍小心,令人抓不到一絲錯處,這才是可以成大事,成就帝王偉業之人。項羽於他不過是稱帝路上的一處劫難,雖艱險,卻並非無法克服。」
二皇子用長指輕輕叩擊著石桌,本來微咪的眼睛已全然睜開了。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笑了一下,恰如風光霽月般動人。妙懿看得心頭一跳。若說三皇子是晴空下的一輪驕陽,那麼這位二皇子便是書裡所說,江南煙雨中的朝暉,明亮而不灼人,溫潤卻絲毫不減其光華,風度翩翩,遺世獨立。
她忍不住為他遺憾,眼前之人本該是東宮的不二人選,若不是因為那場意外……「可惜」二字不足以表達世人對他的惋惜。
雖說陛下對其十分優容,只是有些東西並非是這些可以彌補的。
太完滿的東西總是難以長久,因為就連上天都會心生嫉妒。然後美玉沾塵,名花萎地,木秀於林,必要經歷狂風摧折。終於在歷盡風霜雪雨之後領悟到,殘缺才是人生,才能長長久久的留存於世。
妙懿不覺悵然。
「看來我的人找來了。」
二皇子抬眸,只見一眾太監宮女穿過樹叢,逶迤而來。領頭一名宮女頭上簪了兩朵粉紅色宮花,戴了三四樣首飾,眼見著比旁的宮女瞧著體面些。
那領頭的宮女顯然也看見了立在二皇子身邊的妙懿,二人眼神相接的剎那,她眼底的驚訝和疑惑等情緒簡直難以掩飾。不過畢竟是在宮裡頭侍候的,她的神情瞬間便已恢復了正常,微微低下頭去,用輕柔甜美的聲音回稟道:「景公公命人從大廚房領了您的份例,卻總不見您回去。浮翠想著殿下早起出門時只用了半碗牛乳,兩個鴿子蛋,此刻也該餓了,便出來尋您。飯食已經拎來了,殿下要不要嘗些?」
二皇子點了點頭,「也好。」
於是宮女太監們忙碌著上菜,不過幾樣小菜外加一份湯,不過是宮中常見菜色。妙懿吃了大半個月這樣的飯菜,起初覺得豐盛精美,是外面無法比擬的;現在已然吃不出什麼特別之處了,反而更想念懷珠、奶娘等家中老人的手藝。若家裡娘親能親自下廚做上幾個菜,那簡直能鮮美得將舌頭吞進腹中了。
懷珠曾戲言,說廚藝再高的廚子做的菜也比不上自己親娘做的。不知常年吃御廚做菜的貴主們可還會有食慾。
妙懿不由得懷念起家人,不知他們現在怎麼樣,是否在擔心自己。
「殿下請用。」那名叫浮翠的宮女生就一副甜美嗓音,妙懿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見她擺上碗箸,似要服侍二皇子用飯,便知道是時候該告辭了。
「給唐女史也備一副碗筷。」
「多謝殿下,只是臣女打擾多時,也該告辭了。」
二皇子整遲疑間,妙懿已蹲身向他施了一禮,抽身去了。剛提了裙子走下台階,只聽身後浮翠說道:「殿下還要飲茶嗎?不如將這個紫砂的盅子換成瓷的來用。」
「不必,這個就很好,我用得慣了。」
妙懿再不敢多留,腳步不由加快了些。卻仍舊聽見二皇子感歎說:「雖說光陰正好,只是一個讀書到底悶了些……」
聽上去彷彿是自言自語一般,然妙懿心中有鬼,頰上已覺快要燒熟了,幾乎是用跑的速度離開的。直到一口氣回到房中,她的心還在「砰砰」狂跳。
沒想到事情竟進行得這般順利。只是她是時間不多了,要更抓緊些才行。
次日早起,李宮人又送了水來供妙懿沐浴,同她說話時候的語氣也恭順了許多。使用重金才能壓住這宮奴的手,她既收了妙懿的錢,便少不得按要求辦事。
妙懿的要求也很簡單,不過讓她為自己張羅洗澡水,以及按時供應飯食點心等。其實就是使錢讓宮人做本就應該做她的事情。從前妙懿並無旁的心思,對這些也不在意,早一些晚一些供應都沒關係,橫豎也沒什麼關係。如今她的心思變了,既然要做,那就要做到最好。
這邊廂李宮人伺候得也小心了些,萬一今後這位真的攀上了什麼人,她也別現在就得罪了。她今年已經十八歲了,等出宮要二十五歲,至少要七年的功夫。本來她入宮做宮女也是因為家境貧寒,以為選進來沒準能搏一個前程。
誰知進來之後才知道,沒錢沒門路,在宮裡也同樣沒人理會,只能去些幽僻的宮殿,或做些不討喜又瑣碎的累活——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夜裡躺下就睡得像頭豬似的,連好好洗個臉,梳個頭的功夫都沒有……多少跟她出身相仿的宮人就這樣一點一點看著年華老去,最後連到了歲數也出不得宮,只能老死宮中。
想出宮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每年都有專人查找,看誰到了可以出宮的年紀。若想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出宮名冊上,還是得使了錢的。不交錢沒人理你。且那些人見你年紀大了,立馬就把你分去冷宮伺候失寵的宮妃們,甚至分去起干早起收夜壺的勾當,以及刷馬桶,干最髒最累的活,直到最後幹不動了,漸漸的在宮中失去了蹤跡……她現在也老大不小的了,再不拚一拚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寧可現在累些,她也不能把出路給堵死了。
再說跟著個肯「上進」的主子,幹起活來也更起勁些。
作為一名「上進」的主子,妙懿要擔心的顯然更多些。沐浴過後,吃了早飯,她就急匆匆的往瓊花台趕去,果見二皇子依舊坐在那裡看書,便放慢了腳步,彷彿散步一般走了過去。
二皇子聽見一陣細微的衣裙悉索聲響,微微抬頭望去時,不由微微一笑。
只見眼前少女穿一件窄袖暗花淺粉綢子長襖,斜開的襟口是一溜蝴蝶形的盤扣,綴著珍珠。她頭上簪著同色的絹花,並未戴任何首飾,面上雖未施脂粉,面頰卻天然泛著桃花色,鮮嫩明媚如盛夏碧波上綻放的水芙蓉。縱使觀者的心腸是用鐵石做的,看了她也能化成水。
甚至二皇子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心下一歎,接著和顏悅色的說道:「唐女史今日也是來陪我這個瘸子的嗎?」
妙懿微微一笑,已款款施了個禮。
「見過殿下。」
那嬌嫩軟語摻雜在乍起的暖風裡,輕輕拂落一樹落花,香浸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