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瑛打著傘立在廊外,輪流跺著被凍僵的雙腳。梅花碎瓣大小的雪片子洋洋灑灑從雲霧迷濛的天空中散落,上房院中足有七八個粗使婆子正拎著掃把,半彎著身子,片刻不停的清理著地面上薄薄的一層積雪,鼻尖和臉頰都漲得通紅,也不知是累的還是熱的。在上房幹活尤其不可惜力,出個小錯就有可能丟了差事。後面盯著你的人多了去了,前腳將你攆出去,後腳就有人提上來,因此人人都拚命幹活,不敢怠慢。
可能是由於疲累,一個婆子不經意的撅起了些雪沫子,揚到了紫瑛的繡花鞋面上。紫瑛嫌惡的看了那婆子一眼,對方卻連眼皮子都沒抬,轉而走去一旁繼續掃了起來。紫瑛翻了個白眼,暗罵老貨缺德不長眼睛。
不管是哪裡的奴才全都一副模樣,只看主人下菜碟。見誰家的主子受寵,見面打招呼時嘴角都要多往上提三分,趕著說好話和主動孝敬的亦不在少數。若是你沒落了,這幫人翻起臉來可比翻書還快,雖仍笑著和你應酬,但辦起事情來就敷衍了許多,稍微催一聲就皮笑肉不笑的訴說如何艱難,話裡話外都是讓你安分些,今時可不比往日嘍!
這時候,忽見懷珠穿著木屐從影壁後繞出,身後還跟著一個丫鬟,一手挎著一個靛青色的包袱,右手則給她打著傘。
懷珠見婆子們掃雪擋了路,不由皺了皺眉頭。管事的忙把縮在袖中取暖的兩手伸出,揮一揮手,趕羊一般將掃雪的婆子們都攆開,口中呵斥道:「都讓開,都讓開,沒見擋著了姑娘的路嗎?」自己則親自迎了上去,滿面堆笑的提醒道:「姑娘小心些,地上滑,別傷著。」
懷珠矜持的笑了笑,既不太親熱,也不算冷淡的道:「多謝吳嫂子。雪下大了,我來給二小姐送斗篷鞋襪。」說著,將抱在懷中的一件簇新的大紅雲錦面繡白梅花紋的斗篷指給她瞧,披風的裡子和滾邊都是白狐狸毛的,正是許夫人新近賞給妙懿的。另有一領鵝黃緞面繡百蝶的則賞給了唐靈璧。唐韻得的是件藕荷色流雲百蝠的。
紫瑛眼睜睜瞧著懷珠大搖大擺的從她面前經過,方才揚了她一鞋面雪的掃地婆子此時則佝僂著身子縮在一邊,滿是神往的瞄著懷珠頭上盈盈晃動的珠翠。紫瑛咬了咬牙,心口直泛酸水。
「狗仗人勢。」她小聲罵了一句,又跺了跺腳,將手伸到唇邊呵氣取暖,一小團薄薄的白霧噴在她的手背上,片刻的溫暖過後卻愈發冰冷。
此刻的上房內卻暖如四月春日,許夫人盤腿坐在暖閣的錦榻上唸經,田氏領著光哥兒坐在錦榻的另一側,看著他伏案默書。妙懿和靈璧坐在東邊的大炕上一筆一劃的描花樣子,唐韻在桌邊彎身用剪子裁衣裳,因冬日屋裡人多悶得慌,便只留下碧梧和紅玉伺候著,其餘人等都被打發出去看門。
懷珠進來時,只聽得許夫人說道:「……張家大小姐出門子,老太君的意思是接你們幾個過去小住幾日。我已經替你們答應了。」
見妙懿望向她,許夫人微微一笑,道:「懿姐兒在伯爵府上住時頗受老太君的照顧,和張家幾位小姐想必也是極熟的,回去住幾日也算全了你們姊妹的情分。」
妙懿略帶些羞赧的含笑道:「這全是母親在為我著想呢。」
田氏稍微抬了一下頭,又很快將目光垂了下去。只聽許夫人說道:「妹妹可別怪我自作主張。」
田氏立刻笑道:「姐姐這是說得哪裡話,懿姐兒確實是該去張家陪陪大小姐的。女孩兒一輩子最金貴的時候不就是在家做閨女嗎?等做了人家的媳婦可就難了。張大小姐現在正是需要人陪的時候,又怎麼好不去呢?」
「鳳姐姐出嫁的時候正好梅花該開了,伯爵府專們辟有一座梅園,到時候我們一塊去賞梅聯詩,彈琴烹茶,不愁沒有樂子可尋。」妙懿笑意盈盈的同靈璧和唐韻解釋道,二人也俱是期待的樣子。
「踏雪尋梅,可不是極風雅的事?」唐韻笑著接話。
唐靈璧道:「喫茶就沒意思了,不如咱們吃酒如何?將那桂花甜、梨花白和梅蕊香都暖暖的燒了,熱熱的吃上一壺,就著炙得酥嫩野豬肉,再最適合暖身子不過了。咱們家的廚子旁的不會,用番椒做肉醬最為拿手,咱們拿上幾罐子去,只需滴幾滴在炙肉上,那味道就別提多鮮辣了!」說著還輕輕舔了舔了紅潤的嘴唇。
妙懿笑道:「看來你午飯已經決定要吃什麼了。」
許夫人一疊聲的吩咐紅玉去小廚房準備炙肉和番椒,喜得靈璧雙目直放光。
一同用過了午飯,妙懿送田氏和妙光回房。他們如今挪到了妙懿隔壁的院子裡,四個教引嬤嬤就在妙懿處住了下來,其餘的除了懷珠、臘梅、碧梧三個大丫鬟外,還有五個小丫鬟,粗使也有七八個,還分專門伺候主子的、伺候嬤嬤們和大丫鬟的,林林總總,將原本還算富餘的屋子填得滿滿登登的。
來到田氏處坐了一會,母女倆聊了一回家常後,田氏喜氣洋洋的道:「顏夫子說了,光哥兒天性聰慧,加之啟蒙也早,想讓他去國子學念一段時間的書,多和年紀相仿的同窗接觸對光哥兒有益無害。我已經決定陪你弟弟搬到國子學監捨裡住了,也好讓他心無旁騖的安心讀書。」
妙懿想了想,道:「既然連夫子都發話了,那就是對光哥兒確實有好處。您無需猶豫,只管領著光哥兒去吧。」
一時妙光要去顏夫子處,田氏命人好好跟著伺候,一時將下人都打發了出去。待左右無人,她拉住了女兒的手,歎息道:「為娘搬出去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希望你難做。雖說將軍夫人不會介懷,但畢竟現在名分有別,府中上下人等可都盯著看呢。咱們自己心裡頭知道這是將軍府為了報恩,卻也同樣關係到你將來的婚嫁大事,馬虎不得。等你弟弟大些了,考上了功名,也能多幫襯著你些。」
妙懿反握住她的手,堅定的道:「我又豈會不知母親的想法呢?為今之計,我也只有借助唐家的勢力才能自保,絕不會抱怨什麼。」
既然已經走到了這條路上,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要繼續走下去。
「從前都是母親獨自一人辛苦拉扯我和光哥兒,我年紀已經不小了,也該到為母親分憂的時候。」
畢竟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又寶貝了這麼多年,見她這般懂事,田氏既心酸又心疼,忍不住一把將女兒摟入懷中,在她耳畔諄諄交代了一番。親生母女是割不斷的血緣天性,自有一番私密之言想要訴說。這一說就是一兩個時辰。
冬日的伯爵府因為妍鳳將家人而喜氣洋洋,張燈懸彩。妙懿、靈璧和唐韻的到來更是讓府上熱鬧了三分。妍鳳許是喜事將近的緣故,眼角眉梢也常帶著幾分笑意,不似往日的端肅。令人更加驚奇的是,妍鶯竟成了忙前忙後為大堂姐張羅的大忙人了,一整日腳不沾地,連接待妙懿三人,以及其他和張家親近,前來賀喜的姻親小姐的任務也落在她的身上,吃喝玩樂等一應事務由她安排就不消說了,今日賞雪,明日賞梅,轉過天來又是開詩社,論古博今,十分興頭。反而是妍鸞倒退了一射之地,專心籌備著自己的婚事。
這一日,妍鶯下帖子請眾人賞新開的幾株綠萼梅,上至張太君,四位夫人,到眾位小姐,兄弟姊妹等一個沒落下。當日只見梅園中紅錦綠緞,披著狐裘狸皮,寶光閃動,脂光粉艷的眾女在梅樹下穿行,開得正艷的梅花反不及女子滿頭的珠翠耀目錚光。
不過今日的主角到底還是妍鳳,妍鶯親手挽著大堂姐的手臂,笑意盈盈的與眾人介紹。誰人不知妍鳳很快就是侯府夫人了,嫁過去就要堂堂正正的當家了,兩家私下裡早就商量好了,趙家也表示絕不會委屈了她,這在京中已經不是秘密了。從此後,她不再只是伯爵府的小姐,而是金尊玉貴的侯府宗婦,趁此機會該結交的結交,該討好的討好,一時間眾人將妍鳳團團圍住說話,恭喜之聲不絕於耳。
妙懿也很替她高興,只是這高興勁在瞧見人群裡正一臉不悅的顧淑蓉之後就消散了,轉身走到廊下避風。懷珠遞過去一隻手爐,妙懿捧在手中取暖。她正和靈璧、唐韻說著話的功夫,一個玄色的身影忽然出現在視線裡,不是姍姍來遲的張延佑又是誰?
他顯然也瞧見妙懿,逕直走了過來。妙懿仰起臉來,挽著靈璧的手更緊了緊,她淡淡的打了個招呼,喚了聲:「大公子。」
張延佑也與三人見了禮,剛要說什麼,妙懿搶先道:「我瞧著方才顧家姐姐正在尋大公子呢,許是有什麼急事,大公子不如過去問問。」說著,往人群中一指。
張延佑避之不及,又怎會湊上去?他今日來主要是聽說妙懿她們也來了,心中按捺不住相思,到底還是趕了過來。
「在下其實有一事想問梁……唐小姐,不知可否…….」
唐韻唯恐不出事,見狀忙道:「哎呀呀,我們可要退避一下了。」說著就要走。
哪知道妙懿聞言,已然羞紅了臉,一甩袖子,拉著靈璧就走。慌亂中不知誰踩住誰的披風,地上又滑,只聽「哎呦」一聲,那人毫無防備的往後面倒去,幾人忙伸手去扶。
卻說顧淑蓉確實正在人群中尋找張延佑,書院私會之後,對方對自己更加冷淡了,等閒連個人影也摸不著。正氣惱間,忽聽雲霜驚詫的叫了一聲,猛的一回頭,連眼孔都瞬間漲大了幾分。
只見張延佑立在廊下,右手正親密的扶著唐韻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