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等就過了晚飯的時辰。
許夫人先讓幾人吃些點心墊墊肚子,她見妙懿坐立難安的模樣,遂柔聲安慰了兩句。一直等到西洋鐘敲了八下,忽見二管家進來報說:「……城郊處都設了卡子檢查車輛,梁夫人和梁少爺沒趕上進城的時辰,今晚只能宿在城外頭了。老爺今夜恐官家有宣召,就暫時歇在書房了,讓夫人和少爺小姐們不必等了。」
許夫人道:「同你老爺說,讓他早些休息。」又囑咐廚房夜裡不要熄火,隨時準備著熱水茶點等物,恐丈夫夜裡飢餓。又怕下人偷懶,命二管家親自盯嚴一些。
妙懿不禁有些失落,靈璧催她先回去休息。「沒準明日一早,你一睜開眼就能見到梁姨媽了呢!」
唐韻也道:「靈妹妹說得有理。你養足了精神才好見家人不是。」
妙懿笑著點了點頭,告辭離去。
她走後,唐賢毅裝作低頭喝茶,沖妹妹使了個眼色,然後站起身來道:「時候不早了,兒子回去了。」
靈璧也站起身來同母親告辭,許夫人特意囑咐她道:「你回去後不許再多吃東西了,夜了,吃多了要傷食的。紅玉,你多勸著點你主子,不要讓她由著性子胡鬧。」
因著急和哥哥說話,靈璧胡亂應下,口中說道:「正好我送送哥哥,咱們一路走吧。」
兄妹二人走後,屋中只剩下唐韻一人。她陪著許夫人念了會經,坐了能有半個時辰的功夫,許夫人緩緩張開了眼,慈愛的道:「好孩子,辛苦你了,你也回去歇著吧。」
唐韻笑道:「能陪著嬸母是韻兒的福氣,一點都不辛苦。只是韻兒悟性不夠,至今對經文一知半解,嬸母下次去慈心庵進香時,不知韻兒可否相隨左右?」
許夫人笑了笑,道:「也好。只是那地方你們小孩子不愛去,都是像我們這樣年紀大的人才樂意逛呢。」
唐韻有些黯然,面上笑容未變,依舊乖巧的道:「嬸母說得是。」
——然而還是忍不住失望。她來將軍府已經有一年的光景了,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是在府裡頭度過的,許夫人出外做客不常帶人,連唐靈璧去得也少,像京裡頭這種貴婦們常去的庵堂寺院,她還一次都沒有去過呢。
「不過既然韻兒想去,下次我就帶上你們姐妹幾個一塊去,想必也能更熱鬧些。」
聽許夫人鬆了口,唐韻忙附和道:「嬸母說得是。」心中的忐忑卻尚未消除。
她見許夫人面有疲色,起身告辭離去。
再說妙懿這一夜也不知是怎麼過的,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眠,剛有些睡意的時候卻在朦朧中聽見開門聲,想睜眼去瞧只覺眼皮似重於千斤
待她再次睜開眼時,只見床前坐著一人,那熟悉的面龐,溫柔的眉目,低頭做針線時的側影都熟悉得令她幾欲落淚。
田氏見她醒了,笑意盈盈的將手中尚未縫好的水紅蓮花紋肚兜放在她身上比了比,道:「懿姐兒,你瞧瞧,這花色可還喜歡?」
「喜歡,母親做的我都喜歡。」妙懿點漆墨畫般的雙眸中瑩瑩閃著潤澤的水光,她掀開被子,匍匐上前,將頭擱在母親膝上,豆青色裙子上垂下老翡翠綠的宮絛,上面沾染著令她無比熟悉的香味。彷彿多年前的一個午後,在開滿桃花的寧靜後園裡,她和懷珠玩得滿頭是汗,累了就臥在樹下母親的膝上打瞌睡,風聲與鳥鳴在耳邊交織吟唱,蜜蟲嗡嗡嚶嚶的在散落了她一頭一身的花瓣上盤旋,吵得她不得安寧,卻又被一雙溫柔的手趕走。和風拂過,暖暖的揚了一身斑駁光點……
田氏緩緩撫摸著女兒似墨緞般的長髮,語氣一如既往的在柔和中帶著絲縷埋怨,歎氣道:「你這丫頭,既讓人省心,又不讓人省心,掙命似的非要自個兒先來京城,結果連個音信都難傳回家去。你前腳剛走我就後悔了,無論如何也不該讓你一個女孩子冒這麼大風險的」
說著說著,自己卻滴下了淚來。
妙懿抱著母親的腿,哭得泣不成聲。
哭了好一陣子,妙懿先止住了淚,紅著眼睛問道:「光哥兒呢?」
「他夜裡沒睡好,被許夫人留在上房碧紗櫥內休息。要說唐將軍還是知恩圖報的,派了好些人護送我們娘倆進京,這一路才平平安安的。」
妙懿暫時將傷感先拋到了一邊,坐起身了來正色道:「母親,您可千萬別再說報恩之類的話了,咱們家境遇如何您也知道,將軍同將軍夫人善待我們是他們心善,即便翻臉不認人又能如何呢?」
田氏「嗯」了一聲,點頭道:「這個自然,不必你說。這只是咱們娘倆私下裡說說。」
妙懿又問了些家中事宜,田氏說都已經料理好了,不必擔心。
說著說著,話頭就又扯倒了梁姑母的身上。田氏咬牙罵了幾句,說大房的人都是黑了心的,連孤兒寡母都不肯放過,害得咱們母女好苦呀!
梁氏欲要給妙懿定親的事已被妙懿寫信告知了母親,田氏心中如何能不恨。從來當眼珠子護著的寶貝女兒竟然被人如此算計,擱誰也受不了。
「姓梁的就沒一個好東西!」
田氏傷感的道:「都是娘無能,娘家人都死絕了,弄得咱們娘幾個如今連個依靠都沒有。我寧可給你們姐弟倆改了這個姓氏,今後也再不用受梁家人擺佈了。」
妙懿思量了一下,打算暫時不告訴母親她和李家解除婚約的事,免得她更加憂心。
母女別後重逢,自有千言萬語要講述。因妙懿惦記著弟弟,且好歹要見許夫人一面,當面感謝,便起身換上了一件緋色繡白梅的褙子,下著鬱金香裙,淡淡的在唇上點了胭脂,喜氣盈腮的扶著田氏出現在了上房。
甫一進門就看見梁妙光被許夫人摟在懷裡說笑,□□歲的孩子,容貌與妙懿頗為相似,白嫩的小臉上掛著淺淡的笑容,眼角微挑的雙目令人驚艷的同時,也帶著一股不易察覺的淡漠。他一看到姐姐和母親從外面走進來,身子不覺一僵,一雙眼睛就再也無法從姐姐身上移開了,眸中的淡漠瞬間化為銀河中閃亮的繁星。
靈璧以扇掩唇,笑靨如花的道:「小光兒,你瞧瞧,這是誰來了?還認不認得了?」
她調侃的話音未落,小小的身影已經飛奔而至。妙懿蹲身扶住弟弟幼弱的肩膀,含淚柔聲道:「光哥兒,你……可好……」
「見過姐姐。」梁妙光猶豫了一下,斂了衣袖,先沖妙懿施了一禮。
妙懿心頭一痛,縱然他們全家如今已經團聚到了一處亦不能盡情,苦了光哥兒還要替她這個姐姐操心。
許夫人此時已從榻上站起,迎著田氏走過來道:「如今時候尚早,午間才開席呢,你們娘幾個要不先食些粥菜點心,墊墊胃也好。」又吩咐丫鬟讓廚房將飯菜做好後送到梁小姐的閨房去。
田氏擺了擺手,道:「也不差在這一時,多謝夫人想著我們。就讓他們姐弟去吃吧,我陪夫人說說話。」
許夫人笑道:「姐姐這是折煞我了,咱們今後以姐妹相稱便是……」說著將田氏往裡頭讓座。
妙懿則先領著妙光回了房,一邊吃飯一邊敘話,問了他學業進度如何,以及母親的身體病症可有再犯,妙光皆一一答了,稚嫩的小臉上帶著成年人才有的認真和嚴肅。
懷珠端茶上來,見狀忍不住笑了。梁妙光望著她,不解的道:「懷珠姐姐你笑什麼。」
懷珠忙道:「小少爺眼見著長高了不少呢。」
妙懿仔細打量著弟弟,欣慰的點了點頭,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頭,柔聲道:「是呀,眼瞧著我們光哥兒就長大了呢。」
梁妙光被姐姐誇得翹起了嘴角,肅著張小臉道:「我要快些長大,頂門立戶,保護姐姐和母親再不讓人欺負。」
妙懿半晌才緩緩點了點頭,不停的摩挲著弟弟柔軟的額發,眼角有光點閃動。
姐弟二人久別重逢後彷彿有說不完的話一般,直到唐靈璧進來的時候,妙懿還在拿著軟尺子為妙光量身長,懷珠拿著紙筆在一旁記錄。
「你們姐弟可說夠了話沒有?前面正等著咱們開席呢。」
靈璧走過去摸了摸妙光滑嫩的小臉,摸得梁妙光直皺眉,卻強忍著沒有躲開。他佯裝天真的仰臉望著唐靈璧,道:「唐家姐姐,你沒事的時候可不可以陪我玩?」
靈璧驚喜的道:「真的嗎?那太好了。你喜不喜歡打鳥雀?我那裡有好多彈弓和機關,咱們一起玩!」
妙懿暗暗搖了搖頭,無聲的一歎。光哥兒現在實在是懂事得令她汗顏。
「不是說前面要開席了嗎?咱們也快過去吧。」
經妙懿這一提醒,靈璧這才道:「我還有件小事想私下同你說。咱們邊走邊說吧。」
梁妙光拉著懷珠的袖子晃了晃,道:「懷珠姐姐,我等不及吃東西了,咱們快些走吧。」懷珠會意,笑著走在前面領路。
靈璧和妙懿跟在後面,靈璧便將兄長唐賢毅怎麼查到李敬儒與人私通,又常常有意無意的接近京中貴女,唐賢毅看不下去了,出手教訓了他一頓,讓他至少三個月無法從床上爬起來云云,邀功一般同妙懿講述了一遍,聽得妙懿哭笑不得。
說完了之後,靈璧又畫蛇添足的解釋說因為自己看不下去,求哥哥幫忙查證此人的劣行,其實哥哥並不知道到真相,只是出於義憤才打了他的。
妙懿聽完也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看來人的性子都是多變的,萬萬沒想到李敬儒竟然就是她在郝家看到的那個和郝媚兒幽會的男子。原來她在那麼早的時候就已經見過他了,實在是荒謬至極。再說郝大人自那之後就再沒聯繫過自己,幾次上門也都說老爺不在。現在看來,求他的事八成是辦不成了。幸好還有唐將軍在,否則她就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
不知道父親在當年救助唐將軍的時候,有沒有預料到有一日會給自家留下一條活路呢?
午飯用得很是愉快,許夫人才一上午的功夫就同田氏親近了起來,兩位夫人年歲相當,田氏看起來更年輕一些。許夫人連飲了幾杯酒,笑道:「我第一眼見了懿姐兒就覺得一個女孩兒竟能生得如此標誌,簡直是天上的仙女下了凡。如今見了田姐姐方才知道,王母娘娘原來在這呢!」
田氏也誇靈璧水靈大方,賢毅英武過人。二人對誇起子女來,聽得席間小兒女們臉兒泛紅,互相沖對方眨眼微笑。
用過飯後,眾人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田氏和梁妙光被安頓在了妙懿居住的院中,因一路旅途的疲憊還未過去,二人沐浴更衣後開始都歇午覺。妙懿一會進東屋看看母親,一會又去西屋瞧瞧弟弟,只覺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但願似這般祥和的午後再不要過去……
再說上房內一整日都人流不斷,午後許夫人的同胞兄弟許二爺前來拜訪。
姐弟倆分賓主落了座,許二爺笑道:「上次的信姐姐收到了吧,這回您該安心了。」
許夫人歎了口氣,笑道:「是我多心了。」
說來也是她疑心病重,因見丈夫對妙懿十分關心,一度甚至懷疑妙懿是他的私生女,為此還讓娘家弟弟去打聽。如今得到了確切答案,這才放下心來。
許二爺沉吟了片刻,道:「姐姐也別太憂心過度了。咱們家又不是什麼顯貴之族,雖說大侄女現在在豫國公府裡頭當著家,但蕭氏老皇族畢竟已是老黃歷了,一個沒有權勢的國公府不過是讓國庫多撥些銀兩,安享榮華富貴而已。要說身份敏感,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也不過是普通人家罷了。」
許二爺這樣說其實有個緣故。當今天下乃是華家的天下,原本太祖華章是前朝的一位將軍,後外族入侵,中原大地烽煙四起,天朝幾乎國滅;唯有大將軍華章力挽狂瀾,臨危受命,支撐起了殘破的帝國,並將奄奄一息的老皇帝從胡國手中救出。老皇帝臨終前宣詔,將愛女昭華公主許他為妻子,以中原山河為嫁妝,並許他帝位。華章當即發誓將來以公主所出子嗣繼承大統,並承諾國號不變,讓蕭氏血脈延續下去。最終,昭華公主的長子,也是太祖膝下唯一的兒子華愷登基為帝,勵精圖治,終於在太祖死後三年將胡國徹底趕出了中原,天下初定。
只是一天不容二日,皇族終究不能容下兩個姓氏。蕭氏江山三百年的國祚並非一朝一夕就更改的。後又經過了一系列的「三王之亂」,「八統之爭」,血染山河,天朝數代更迭,蕭氏也逐漸退出了歷史舞台,華氏開始正式統治天下。蕭氏一族雖已零落,但歷代帝王對其後代都十分優容。而許家大爺的女兒所嫁之人便是豫國公府的二公子。原本他上頭還有一個哥哥的,卻因病身故了,國公爵位便落到了二公子蕭明達的身上,許夫人的侄女許娥也因此一躍成為了風光無限的國公夫人。
許夫人也只在娘家人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憂心,她眉頭緊皺,苦笑道:「我是被嚇怕了的。你也知道,苦日子熬了這麼些年,好容易一朝熬出了頭來,卻依舊身不由己。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咱們不敢說,也不能說。許久前我聽見風聲不對,這才早早的做了打算。」
許二爺疑惑的看了姐姐一眼,問道:「姐姐準備如何應對?」
許夫人淡淡一笑,沒有言語。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大家的理解,唉,歷史遺留問題,出來混都是要還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