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一共有五位太太,頭四位太太中,除了三太太交友甚廣之外,其餘三位的娘家都不簡單。大太太陳氏出身詩禮世家,祖父曾是內閣重臣,曾輔佐過三位帝王,家族隨之幾起幾落,傳至今日,在朝中身居高位者層出不窮,百載不衰。
二太太馮氏出身勳貴世家,與張家是老親。三太太梁氏祖上曾在太祖華章位列輔國將軍的時候就在其麾下效力,後代又曾在「三王之亂」和「血統之爭」中力保華氏皇族,傳到如今算是留有幾分榮光。她當初嫁來張家,幾乎帶來了一半家業做陪嫁,嫁妝豐厚。
四太太出身顯赫名門沈氏的旁支,沈家是誕育有當今聖上三皇子的沈貴妃娘娘的娘家,沈氏的堂叔爺乃是當今忠國公,中極殿大學士,太傅沈康茂。這四位太太均是家中嫡出,唯獨五太太例外,她是四太太母親表妹的女兒,家裡是皇商,只不過她是庶出,嫁得又是不成器的庶子,雖家中有千萬傢俬,可分到她手中的嫁妝的卻不甚豐厚。雖說張家不在乎媳婦私房錢的多寡,但求人品,但廖氏每每想到此處,都會黯然神傷。
她捂著唇,咳嗽了兩聲。妙懿接過懷珠遞過來的茶水,送到廖氏手邊,輕聲道:「太太用些茶水吧,還能壓一壓。」
「有勞了。」廖氏接過去抿了兩口,遞給了丫鬟素盞。
今日天不亮她就早早的起身了,簡單的洗漱過後,三房就派人過來催。素盞的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回話的時候稍稍有些沒好氣。「太太正梳妝呢,勞煩三太太再等等。」
過來傳話的是夏荷,聞言挑了挑眉毛,不冷不熱的道:「外面好些人等著呢,不過既然五太太沒準備好,那就只好讓他們再多等一等了。」說罷,蠻腰一扭,轉身走了。
素盞氣得朝她的背影唾了一口,氣哼哼的回房去,拿起桌上的珠釵為廖氏簪好。廖氏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道:「三嫂送我去莊子上修養也是好意,你不必同她們置氣。」
素盞暗暗翻了個白眼,也懶得再說什麼,繃著臉指揮小丫頭們去抬行李,自己則扶著廖氏在前面走。
馬車走得不快不慢,素盞接過廖氏喝剩的茶水,心中暗自嘀咕。也不知道三太太究竟是怎麼打算的,竟然讓自己的侄女跟著五太太去莊上住,還說是陪她散心,怕她寂寞。好好的年輕小姐去鄉下做什麼?萬一不小心出了什麼事,還不是她們五太太擔責任,到時候她們這些下人一概沒有好果子吃。
但是要讓自家主子開口拒絕,她知道根本沒戲。
主子做到這份上,她也實在說不出啥了,自認倒霉吧。
妙懿自然明白梁氏的意思,她微微一笑,難得姑母為了對付她竟準備得這樣周全,實在是費心費力呢。
車速很慢,途徑一處道觀時,從觀內走出一名瘦弱的小道士。只見他身著青袍,發挽道髻,手握拂塵,唇紅齒白。廖氏不禁想起成親至今也未曾見過幾面的丈夫,只覺得心口微微發疼,有氣無力的靠在厚軟的迎枕上。每次回娘家她都是匆匆去,匆匆回,她已經嫁人了,不再礙眼了,可她的嫡母,她的那些姐妹怎麼就不放過她呢?姨娘說,夫君是女人的天,可就是她的天害得她丟盡了顏面,害得她被人嘲笑!
她恨死了這個男人了。
恨他的無所事事,恨他的不知檢點,傷風敗德。
見她眉頭微蹙,素盞忙問道:「太太可是不舒服嗎?」
又掀開簾子,大聲申飭車伕道:「速度太快了,不知道太太身子不好嗎?太太若是發病了你也別想好!」
若論起來,現在全車隊就數五夫人身份最尊,素盞也跟著牛氣了起來。一會說車快了,一會又讓慢些,車伕吃罪不起她,可後面車裡隨行的婆子可就不樂意了。
林嬤嬤平日裡專門伺候府裡太太出門,此行三太太特意吩咐讓她跟著,幫忙打理行程,監管下人。她見前面的車速時快時慢,又聽跟車的小廝說素盞姑娘一直在罵車伕,心中難免不快。趁著前面車速慢下來,她特意下了車,領著人幾步攆了上去,隔著簾子邊走邊說:「太太,趁著天色還早,日頭正好,咱們也多趕些路,這樣黃昏時分大概就到莊子上了,畢竟夜裡路上不安全。」
簾子猛的被人掀開了,素盞探出頭看來,盯著林嬤嬤冷笑道:「還請嬤嬤多少擔待些,我們太太身子不舒服,這車晃得厲害,若是快了,萬一這小毛病被晃成了大毛病,嬤嬤不也得和我們一樣擔責任不是?」
林嬤嬤面色一僵,道:「太太的身子自然是最要緊的,臨行時三太太也特特的囑咐過我,說天黑之前一定要趕到莊子上,怕的就是在半路上出什麼事,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連大夫都請不了,豈不是更耽誤事嗎?」不管多刁鑽古怪頑劣的丫頭她都調/教過,如今還能被個黃毛丫頭用三言兩語嚇住不成。
要擱在府裡,素盞是完全不敢和管事嬤嬤強嘴的。今日卻有些不同,她仗著有五太太撐腰,膽子也大了,當時就反唇相譏道:「連嬤嬤都說了,我們太太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人家朝廷講究的都是將在外不受軍令什麼的,現在我們家太太不舒服,您老人家說不得也看顧著些。」
二人誰也不肯讓步,你一言我一語的嗆了起來。廖氏素來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隔著簾子說道:「素盞,我不打緊,你進來陪我說說話吧。」
素盞聞言,一甩袖子,差點甩在林嬤嬤的臉上,扭頭就鑽進了車中。林嬤嬤暗罵,心說等回去了再收拾你這個小爛蹄子。不過她到底還是怕五太太出什麼事,便又建議說前面有一處陰涼,不如停車休息一會。廖氏准了。
馬車停到了路旁,馬伕下車去一旁的茶館借水餵馬,後面幾輛車的僕婦丫鬟也都下了車,林嬤嬤點了人去買茶水,餘下的則聚在一處休息。
妙懿見五太太面色不太好,便主動道:「太太躺一躺吧,我去後面的馬車裡坐。」
懷珠喚過林嬤嬤,講明事情。林嬤嬤吩咐了一番,讓人騰出一輛乾淨的馬車來,又叫人拿小凳過來伺候妙懿下車。
此時陽光正好,街上酒館店舖林立,行人如織。路邊人來人往路過的也多,有個別愛看熱鬧的見有年輕的丫頭媳婦子在,想湊近了瞧,都被跟車的小廝們連踢帶踹的攆走了。大多數人都不敢多看,很明顯這是大戶人家女眷出行,一個眼神不對就有可能被打。
三四個婆子將一匹黛青色緞子展開,拉著圍在馬車周圍,將外界的視線隔絕開來。正這時,就見不遠處,幾名青年公子騎著高頭大馬朝這邊行來。見這邊在拉圍布,便知有女眷出行,不由自主的都被吸引了視線。其中一個好奇想瞧一眼,策馬很快到了近前。
坐在馬背上本就比常人要高上許多,只消稍微低一低頭便能瞧見內裡的情形。就見一名面遮輕紗的女子緩緩下了一輛朱頂華蓋馬車,朝著後面的五彩八寶流蘇頂子馬車走去。
要說一女子帶著面紗,根本看不到面容,又不過是平常閨秀打扮,有甚可瞧的?各位看官,豈不聞遮著藏著才是好的,輕易能看到的人家也許還懶得多瞧一眼呢。馬背上這位仁兄便是如此。因看不見人家小姐的臉,心裡頭就怪癢癢的,於是使喚小廝去打聽這是誰家的車隊,蒙面的又是哪位千金。
正這時節,忽見從遠處飛馬趕來一人,到了近處便翻身飛躍而下,這才看清來者是一名青衣小帽的小廝。只見他急急忙忙的往裡去同看守的婆子說了什麼,接著就被帶到了小姐的馬車前隔著簾子半跪著稟報什麼,另有婆子來回在前後馬車間傳話。
騎馬的幾位公子此時都跟了上來,其中一個穿錦緞儒衫,白面無鬚的俊俏公子往裡瞧了一眼,調侃道:「學淵,可瞧見佳人了?」
林學淵搔了搔頭,有些不耐煩的點手叫過小廝道:「可打聽出是誰家的了?」
小廝點頭哈腰的道:「打聽出來,是張伯爵府上五太太的車,另一位說是親眷家的小姐。」
「張家……」林學淵想了一會,恍然大悟,一拍腦門,道:「哦,我知道了,不就是趙志熙那書獃子的岳家嗎。前些日子還聽說那小子被他爹結結實實揍了一頓,到現在還沒去上學呢。」說著,不覺幸災樂禍起來。他又朝著馬車方向望了一會,說道:「聽說一共有四位小姐呢,不知道這是哪一位。莫非近來又有新人不成?」
另一名蓄須的男子揚了揚脖子,油腔滑調的道:「林兄還沒定親呢,看來是想和趙家那小子做連襟了。」
林學淵一擺馬鞭,不屑的道:「爺爺我又不傻,平白找個女人管著爺爺做什麼?爺爺現在可是自在得很。」
那俊俏公子笑道:「婚姻之事人人都避不過。學淵兄已近弱冠,恐怕也躲不了太久了。」
林學淵「嘿」了一聲,揶揄道:「李兄,你也別笑話我,最近我可聽說有人在打聽你家的情況,可都問到我們家鋪子裡去了。你快說,可是你藏著的什麼相好的來找你了?」
李敬儒微微一笑,道:「孫窈娘前陣子找你不著,竟托她老娘找到我那裡去了。你若是還這麼躲著她,到時候傳到你爹耳朵裡可有你受的。」
林學淵一聽「你爹」二字,不由微微變色,罵罵咧咧的道:「粉頭給兩分好臉色就敢蹬鼻子上臉,回頭看我非抽不死那小娘皮不可。」
他這邊抱怨著,就見一旁的黛青色緞子圍布被緩緩收起,因為其質又輕又薄,被風吹得飄飄悠悠,那輛五彩八寶流蘇頂子的馬車緩緩從後面駛出,朝著城中方向折返而去。李敬儒禁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心頭驀然湧上了一股莫名的感覺。
馬車輪子正巧硌到了一塊石頭,猛的顛了一下。妙懿身子一晃,差點撞到車壁。她只覺得袖子一沉,羊脂玉珮從袖中滑落,落在她身下的大紅閃緞墊子上,她忙低頭伸手握住。懷珠往外看了一眼,道:「京裡紈褲多,剛才騎馬的人還停下來偷瞧呢。」
透過素絹做的車簾,妙懿只瞧見棕褐色的馬尾在空氣中甩出了一條弧線,一閃而過。
「姑太太究竟在想什麼,去了又叫回去,折騰人,沒好心。」莫非又是相看人家?
懷珠不解。
妙懿轉過頭來,平視前方,靜靜的道:「等回去就知道了。」她的廣袖柔柔的垂下,掩住了緊緊握著玉珮的手。她的眼前唯有繡花簾子上大紅的鳳穿牡丹水波一般微微起伏。
……
梁氏與許夫人在兩邊的榻上分坐,梁氏捧著茶盞,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對面的許夫人。這位將軍夫人她平日接觸的不多,瞧著神情舉止也十分溫和,說話聲音不大,更像是翰林文官的女眷,但梁氏招待起來反而比往常更小心些。
許夫人輕輕啜飲了一口溫茶,笑道:「小女昨日再貴府上打擾了,她的性子被我慣壞了,也不怎麼會體貼人,還望三太太不要見怪。」每每提到女兒,她的神情都會不自覺的變得更加溫柔。
梁氏道:「哪裡的話。唐小姐落落大方,言語得體,可把我們府裡的幾位小姐都比下去了。」
許夫人輕輕笑了笑,眼風微微在四下打量了一圈,問道:「不知道府上的侄小姐可在呀?說來也是靈姐兒性子太過頑皮,這些日子口裡心裡就惦記著這位梁小姐,死活念著要我將人接到家去住些日子。也是鬧得我無法了,這才厚著面皮特意上門一趟,不知三太太能否割愛?」
梁氏略遲疑了一下,賠笑道:「也是不巧了,懿姐兒今日剛好陪著我五弟妹出遠門,恐怕要一個月的功夫方能回來。」
許夫人聞言,無不遺憾的道:「竟然這樣巧。其實此次來請梁小姐其實也有我的私心在。因為常年隨我家將軍在外奔波,容貌顯老不說,還生了許多斑紋,這些年雖精心調養過,但總不見好。我家靈兒前陣子送給我一小盒胭脂,我用著效果竟出奇的好。一問方才知道,原來竟是梁小姐親手做的。正好我母親的壽辰快要到了,我便想請梁小姐幫著再做一盒,到時候同壽禮一塊送去呢。」
說著,又喚過侍女,捧了禮物上來。
「原本我備了禮,也是為了答謝梁小姐的。因為日子緊了些,說不得請她這次辛苦一趟。」許夫人歎了口氣,「也是我未料想周全,竟先在母親處誇下了海口,沒想到會這樣不湊巧。」
梁氏暗道:「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可許夫人也用不著如此撒謊。看她帶來的禮可不薄,莫非五房那小妮子手裡真有什麼秘方,將許夫人給哄住了不成?」
她笑了笑,道:「老婦人的壽辰不好耽擱,不如這樣,我遣人去告訴懿姐兒一聲,讓她做好了之後給您送去。」
許夫人擺了擺手,道:「用材用料方面倒是不愁,我那裡應有;只是我母親身上有幾種疑難症候,所擦所用之物都需要太醫篩查才能擦用。若非梁小姐本人在,恐怕倒有些麻煩。也罷,我聽人說趙侯爺的繼室賀夫人那邊倒有些門路,我便去她那裡求一求吧。」說著,就要起身。
梁氏忙攔住道:「懿姐兒她們走得還不算遠,算一算應該還沒出城呢。我這就叫人將她叫回來。」
「這怎麼好意思……」
梁氏拉住許夫人的手,親親熱熱的道:「夫人太客氣了。能幫上您的忙可是她的福氣呢。」
也罷,看來她這個侄女還是有些用處的,相親之事先緩緩一緩再說。她就不信了,這個死丫頭還真能翻出她的手掌心不成?
許夫人含笑不語。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案上的西洋自鳴鐘「咯噠」,「咯噠」的走著,與此同時,馬車也在路上疾奔,用比來時快了兩三倍的速度往回趕著。
一進了垂花門,妙懿連幃帽都未摘,斗篷都沒脫,也不過丫鬟婆子們的眼光,幾乎用跑一般疾步往上房去。一進門就見許夫人端坐在榻上,也許是因為母女生得相似,她一見就覺得親切,心裡的一塊石頭也落下了大半。
「懿姐兒過來我瞧瞧。」許夫人親手幫她解下了幃帽,慈愛望著她光滑柔嫩的面龐,柔聲道:「我來晚了些,路上沒顛著吧。」
妙懿輕輕搖了搖頭,忍住有些激動的心情,小聲道:「多謝唐伯母關心。」
梁氏略有些不自在,輕咳了一聲,將許夫人的來意說了一遍,又十分和藹的道:「懿姐兒去了將軍府可不能調皮,要好好聽夫人的吩咐才是。待許老太太的生辰一過,我就派人去接你回來。」
妙懿恭順的道:「是,謹遵姑母吩咐。」
梁氏似乎很滿意的點了點頭,吩咐道:「夏荷、冬筍,你們倆去幫著侄小姐收拾東西,此次去將軍府好好伺候著,不得怠慢。」
妙懿早猜到會如此,連眼皮都未抬,又輕聲請求帶臘梅同去,梁氏應允。
回房的路上,懷珠按捺不住激動,壓著聲音小聲道:「小姐,您是不是已經算出咱們這會走不了了?」
妙懿微微笑了笑,又歎了口氣。看來,唐將軍已經收到父親的遺物了。
箱籠自有丫鬟們收拾,她獨自進了裡屋,取出父親的靈位,珍愛的抱在懷中,喃喃自語道:「父親,這是您用命換來的機會,女兒一定好好珍惜。」
她的眼角處滴下了晶瑩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