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鳳隨手將掐絲琺琅圓盒往桌上一丟,不屑的道:「讓顧家從身上拔根寒毛下來簡直比要命都難。我記得上次也是送了一匣子內造的絨花還是堆紗花來著,連著說了半個月的嘴,見著就問我怎麼沒戴,就好像誰家沒見過好東西似的。反正她家送的東西我可不敢用。近來她又成日家說自己和當朝一品建威將軍的夫人是表姐妹,嘖嘖,也不瞧瞧人家搭理不搭理她,一表三千里,有什麼好得意的。」
妍鶯拈了一片雪片糕放入口中,因笑道:「旁的不說,若不是看在咱們張家的面子上,她連女學的門都別想進。」
姐妹倆相視一笑。
在這一點上,張家的幾位小姐倒是十分罕見的達成了共識。
妍鸞盯著胭脂盒子瞧了半晌,不覺歎了口氣,道:「顧家舅母也確實是偏心了些。」
妍鳳驚奇的看了她一眼,道:「二妹妹很少在背後說人家的閒話,今兒是怎麼了?你說她偏心,又是怎麼個偏心法?」
妍鸞見眾姊妹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略有些不自在的小聲道:「我昨日去梁妹妹那裡玩時,剛好看見了舅母送過去的胭脂,我就拿起來看了看,發現和送給咱們的味道不一樣,味道略微衝鼻不說,顏色也不及咱們的艷。若是仔細看的話,那盒子上的花紋也不同,咱們的都是芙蓉花,唯獨梁妹妹的是金盞草。」
眾人一聽都愣住了,妍鶯拍著巴掌笑道:「顧舅母實在會做人,難道她不知道三嬸娘最是好面子的人嗎?若這事傳到了她耳朵裡,那可就不僅僅是挑理這麼簡單了。」
妍鳳一挑眉毛,道:「這不是擺明了欺負人嗎?這可不行,我要告訴祖母去。」
妍鸞忙攔住了她,道:「我當時是怕梁妹妹面上不好過,所以沒敢告訴她實情。大家都是親戚,萬一這件事傳了出去,豈不是弄得顧家舅母和梁妹妹都尷尬?」她現在有些後悔將此事透露給姐妹們。
「她敢做,難道還怕咱們說?同樣的親戚,同樣的姊妹,難道在舅母眼裡梁妹妹就低人一等了?這不是明擺著給人家沒臉嗎。梁妹妹千里迢迢來咱們家做客,咱們就這麼待客的嗎?哪裡有像這樣怠慢親戚的規矩,傳出去可是丟伯爵府的臉面。」妍鳳點手叫過大丫鬟瑤琴,命她到母親那裡取些上等的宮粉給妙懿送去。
妍鶯則笑著緩緩說道:「大姐姐且先別急著給梁姐姐撐腰。這件事既然咱們都知道了,那就定然瞞不住了。只是不知三嬸娘會如何做想。那可是她的娘家侄女,再不濟也要給她些臉面。長輩一碗水沒端平,咱們姊妹也不好說什麼,只要看著就行了。」
說著,喚來暖香吩咐道:「你去廚房端些點心過來,順便再要些酒釀圓子,讓她們細細做了,時間長短不拘,你留神些,不許她們偷懶。」
暖香會意,抿著嘴出去了。
當日晚間,眾人與往常一樣陪著張太君用晚飯。除眾女眷外,張延佑同張延榮、張延亭三位小爺也在。眾人閒話起家常。張太君道:「時氣已然入秋,白日的天還是這麼熱,夜裡倒是好多了,所謂夏炎秋燥,我聽王太醫說,一冷一熱的容易『陰暑』,表面看是旺盛,其實內裡虛弱。咱們也該備些丸藥,適時進補。」
馮氏頭一個響應:「老太太說得極是。不但老太太的補藥不能斷了不說,還有蘇姨媽和林嬸娘也都上了幾分年紀,少不得也補上一補。」
這種只動嘴皮子順水人情,她不做白不做。
張太君想了想,道:「老二家的倒是提醒了我。前日亭哥兒的乳母就在日頭底下暈了一回。這日頭毒是一回事,還有暑氣困著濕熱,散不出來,身子就虛。那些伺候主子的婆子老媽媽們也上了年紀,老天拔地的辛苦服侍一場,也不容易,我看也別虧待了他們。」
梁氏心下一揪,張家上下一大堆主子公子小姐的,每個人身四五個嬤嬤算是少的,再加上旁的有身份的管家婆子們,這可要多少銀子呀!
她剛想拿話遮掩過去,只聽馮氏飛快的搶白道:「還是老太太想得周全。那些老嬤嬤們也是有兒孫的人,成日的風裡來,雨裡去,辛苦了一輩子,臨老也能沾沾老太太的光。不如您就吩咐多做些補藥,每一房日日都別落下的送去,這才顯得咱們家仁厚多施。」
周圍侍立的年長嬤嬤們都喜不自禁的紛紛向張太君道謝,別的不說,光是這份體面就足夠了。
梁氏只覺得胸口一陣陣的氣悶。
說不埋怨老太太是假的。
隨隨便便就許下了諾言,也不多為家裡考慮考慮,面子上雖好看,可哪有像這樣糟蹋銀子的?他們家又不是宗室王孫,江山一日姓華就餓不死。有這麼一大家子人需要人養活,錢從哪兒來?看著丈夫每日早出晚歸,有時因為上峰的一句無心之言,半宿睡不著覺的琢磨,可那辛苦得來的一點子俸祿卻還得統統都上交給公中。再看承了爵位,瀟灑自在坐吃俸祿的大伯;如今閒事不管,只顧著養小老婆的二伯;做生意賺得盆滿缽滿,連屋裡的小妾穿得比她這個堂堂三太太都好,卻成日家哭窮,拿不出多少錢給公中的四叔;從來沒賺過一分錢,一輩子只知道與和尚道士鬼混,還要家裡每月送去大把的香油錢,廢物一個的五叔……除了他們三房外,誰又曾想過要為家裡節省一文錢?似這般大手大腳的揮霍下去,恐怕再過幾年就要入不敷出了。梁氏只覺心下酸楚,無奈張太君話已出口,她若是說一個「不」字,那就是不孝。
正在心煩意亂之際,卻只聽張太君道:「除了主子們用的從公中出之外,剩下給下人的就從我的私房裡出。」
大喜過望。
馮氏的表情像被人突然卡住了脖子一般,梁氏則剛好相反,笑道:「其實老太太不必破費,這錢都從公中出便是了。」
張太君堅持道:「你持家不容易。再說這本來就是我的主意,你明日幾找人算算,該多少銀子來我這裡領就是了。」
再不趕快答應就是傻子。
梁氏爽脆的應下了。
這下馮氏連腸子都悔青了,心裡一股邪火沒出發,一眼就瞧見身旁的顧夫人,腦筋一轉,道:「我看不如順便再做些送去給親戚們吧。聽說菲姐兒的姨娘病了,想也怪可憐的。」
四太太掩唇一笑,道:「老太太快瞧,二嫂可真不打算替您節省了,要拿您的銀子做好處呢。」
顧夫人忙擺手道:「不過一個姨娘罷了,又不是什麼大病,老太太不必太過抬舉她。」
馮氏拉了拉顧夫人的袖子,親親熱熱的道:「三弟妹今兒還向我打聽菲姐兒的事呢。她做事一向妥帖,親戚們有事哪裡能放得下心呢?」
「其實要不是三嫂『特意』提醒,我還差點忽略了這件事呢,真是該打。」梁氏皮笑肉不笑的道:「若論起一家子的親戚來,還分什麼你呀我呀的。同樣是千金小姐,同樣的金尊玉貴,做長輩的哪裡能不同樣關心呢?您說是吧。」
她特意在「同樣」二字上加重了那麼一丁點語氣,顧夫人頓感大為不自在,卻又說不出什麼來。
妍鶯和妍鳳對視了一眼,暗自好笑。
說話間已用完了飯,張太君道:「屋裡頭悶得慌,咱們出去走走,散散食。」
於是眾星捧月一般擁著張太君來到花園中。丫鬟僕婦們提溜著羊角宮燈在前面引路,暈黃的燈光明亮又不刺目,將夜色中的花木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柔光。不知不覺走到了荷塘邊的水榭,曲折遊廊架在水面上,夜風一吹,將白日的暑氣都吹散了,分外清爽。張太君和太太們均受不得涼,不過略坐了坐就回去了。眾小姐公子們除了年幼的亭哥兒被乳母抱走之外,全都留下來納涼吹風。
也不知是誰提了一句,說「有月無樂」似乎少了點什麼。二公子張延榮猴著臉攛掇胞姐妍鳳,道:「月色這樣好,姐姐不如就演奏一曲,也讓我們一飽耳福。」
妍鳳白了他一眼,道:「你們可是自在了,讓我彈琴,你們來取樂。」
張延佑也笑著湊趣道:「大妹妹這是能者多勞。」
「偏你們多事。」妍鳳技癢,笑著摩挲了一下纖長的手指,點手喚過丫鬟吩咐了一番。
天上一輪半圓的明月蕩漾在湖心,銀光灑在妙齡少女身上,和著潺潺似水的弦音,將眾人心中最後一絲燥熱都驅逐得一乾二淨,不覺心曠神怡。女孩子們在水閣邊三三兩兩的散步私語,好不愜意。
妙懿觀月思家,獨自倚在朱漆圓柱上發呆。憶起從前也是每每飯後與父母散步談笑,畫面一如昨日,忍不住歎了口氣。冷不丁的聽見身後有人道:「梁妹妹在做什麼?」
妙懿嚇了一跳,回頭望去,見是張延佑,忙站起身福禮。離近看只見這位張家大公子眉目清秀,氣質明朗,看著能比自己能高半個頭,仍是素淡的月白儒服,頭戴方巾,腰繫寶藍色絲絛,身姿挺拔,文雅端正。
他有些歉意的道:「沒嚇到梁妹妹吧。」
妙懿從未與張延佑私下裡說過話,見他主送問候,只得道:「沒有。」又問:「不知大公子找我有何事?」
張延佑唇角含笑,道:「梁妹妹無需拘謹,就同妹妹們一樣喚我佑哥哥就是了。」他走到圍欄處倚欄坐下,一指對面道:「梁妹妹也坐吧。」
妙懿順勢在靠著柱子的欄杆處坐了下去,二人一時無言。
半晌,張延佑終於開口道:「昨日的事我都聽說了,梁妹妹受委屈了。」
妙懿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他指的是什麼,疑惑的道:「我什麼時候受了委屈?大公子這話從何說起呀?」
張延佑輕咳了一聲,道:「顧舅母確實有思慮不周的地方……」
「您說得哪裡話。」妙懿含笑打斷了他,「許是您聽說了什麼閒言碎語,都是些沒有影子的事,多謝您關心了。」
對坐的少女巧笑倩兮,清幽的月色似薄霧一般籠罩在少女冰雪般的容顏上,仰首抬眸間,漫天銀河都沉浸在她的秋水眸中,這是他這些天來離她最近的一次,他甚至能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從荷塘中飄來的荷香,還是她衣服上熏香。
打從第一眼看見她時起,他就覺得此生再不會有一個女孩子能生得比她更美了。
一見傾心。
他忽然似被什麼東西噎住了喉嚨一般,說不出話來。
妙懿見他神色古怪,有心避開。其實就算她不瞭解張延佑與顧淑蓉之間的那點事兒,也會刻意避免與不相干的男子接觸,遂轉移話題道:「大公子這樣問,怕是對顧家舅母和顧家姐姐的事情十分在意才是。」
見她一臉瞭然的表情,張延佑略有些窘迫,怕她誤會,急忙撇清道:「都是一家子的親戚……」一語未了,卻聽得有人笑道:「梁妹妹和佑哥哥說什麼呢這麼熱鬧,讓我也聽聽唄。」
二人同時轉頭,見是顧淑蓉,心中俱是一緊。當然,原因各不相同。
顧淑蓉因吃飯的時候不小心弄污了袖口,用過飯後就心急火燎的趕回去換衣裳,想著趁張延佑還未出內院之前與他見上一見,好好訴一訴衷腸。哪知道丫鬟笨手笨腳的找不到她喜歡的那件胭脂色繡鸞鳥的織金褙子,被她踢了兩腳,耽誤了些功夫。等好不容易換完了衣服趕來時,卻看見張延佑正面帶窘迫的和梁妙懿說話,心下疑竇叢生,急急的上前試探。
妙懿款款站起身,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適才大公子還曾說起顧家姐姐呢。」
顧淑蓉朝張延佑望去,半疑半喜的道:「是真的嗎?」
張延佑輕咳了兩聲,有些尷尬,恰好書僮長庚在此時走了過來,見有女眷在,便遠遠的站住稟道:「公子,老爺正在陪薛大人吃飯,薛公子也來了,讓您過去相陪。」
「我現在就去。」他鬆了口氣,與二人打了招呼,匆匆離去,只剩下妙懿和顧淑蓉相對無言。
妙懿隨口扯了些月色天氣吃食等話題,見顧淑蓉一副愛理搭不理的模樣,便獨自搭訕著走開了。被二人這一攙和,她也再沒了賞月的心思,回房休息去了。
隔日午後,妙懿剛睡午覺起來,就見懷珠捧著一隻小巧的檀木匣子笑吟吟的從外面走了進來,道:「才剛有人送了東西過來,說是大小姐給您的,您打開來瞧瞧吧。」
妙懿見那盒子上雕著嫦娥奔月的圖樣,打開一看,只見裡面放著數枚精巧的寶藍色折枝蓮花琺琅圓盒,拿出一個剛打開,一股如蘭似桂的芳香就散溢了出來,裡面裝的是半透明的珍珠色膏脂。懷珠深吸了一口氣,讚道:「這比前日那胭脂膏子強十倍呢。」
妙懿有些疑惑:「前日鳳姐姐才著人送了香粉,怎的今日又送了這個來?」
她想了想,起身吩咐臘梅打了水來,盥了手,道:「咱們也別白拿了人家的東西,你去把我那個沒繡完的串珠荷包取來。」
懷珠轉身走到紅木櫃子旁,拉開雕花櫃門上的獸口小銅環,一邊彎身翻找一邊道:「小姐繡這個荷包可花了不少功夫呢,不如拿從前準備下的那些送去。」
妙懿搖頭道:「大姐姐三番五次的送東西過來,要費不少銀子的,禮尚往來,不可敷衍了事。」說著接過懷珠遞過來的針線盒,從中挑出來一個已做了大半的極精巧的湘妃色荷包出來。
懷珠在腳踏上坐下,幸災樂禍的道:「我看大小姐是存心要打顧舅太太的臉。你不是不送好東西嗎?那我就送最好的來,看誰給誰沒臉。」
妙懿手下一頓,偏頭問道:「你確定這東西真是鳳姐姐送來的?」
「來人就是這樣說的。」懷珠眨巴眨巴眼睛,道:「再說這樣的好東西,又有誰會假冒別人的名義送來呢?」
妙懿想了想:「也是。」
以她的身份來說,確實還礙不著誰的事。
主僕二人正說著話,忽聽門口傳來「撲稜稜」的聲音和鳥雀喳喳的大叫聲,緊接著是一陣亂嚷和雜亂的腳步聲。懷珠忙推門出去瞧看,卻見海棠髮髻凌亂,神色驚慌的望著廊下空蕩蕩的鳥籠子不知所措。兩個婆子見懷珠出來了,立刻圍了上去,口裡胡亂嚷嚷道:「姑娘,這可怎麼辦才好喲。」
懷珠順著她們的目光望去,只見一隻碩大的綠毛鸚鵡正神氣活現的立在房簷上,悠閒地啄著毛髮,不時的抻著脖子,響亮的叫喚一聲,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看了一眼狼狽無措的海棠,沒好氣的道:「都快別傻站著了,去找幾個手腳靈便的小廝過來。要是雀兒沒了,受罰的可不是我。」
一個婆子提著裙子,撒腿就往外跑去喊人。懷珠不忘在她身後囑咐道:「可別忘了拿梯子!」
鳥雀有翅膀能飛,人卻不能。
另一個婆子不住的用眼睛偷瞄懷珠,口中絮絮不停的道:「海棠姑娘也是不小心,才剛兒喂完鳥就忘了插門,不過是一回身的功夫那扁毛畜生就飛出去了,我們本還囑咐了姑娘一聲,沒想到……」
懷珠不耐的一擺手,道:「我知道不關媽媽的事。」說著,看了一眼面色煞白的海棠,冷聲道:「做事心不在焉的,喂個鳥也能把鳥兒放跑了,還不快回回屋把頭髮梳了,衣衫不整的在外面丟人。」
海棠又羞又惱,扭頭哭著就往房裡扎。懷珠暗自搖頭,回屋將外面發生的事從頭到尾向妙懿描述了一番,再次數落了一通海棠的不是。
妙懿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聽罷笑道:「不是什麼大事。你也不必為難她,將鸚鵡捉回來就是了。」
懷珠撅著嘴道:「我就是看不慣她那輕浮樣子。」
妙懿笑歎道:「你跟她見識個什麼勁。一會你親自去瞧瞧她,送些點心吃食過去,就算是看在姑母面子上也不可太為難了她。」
懷珠只得應下。
過不多時,忽聽得門外又傳來一陣聒噪的鳥叫聲以及男子說話的聲音,懷珠走到窗邊往外瞧去,卻見海棠正在和一個身姿挺拔的年輕男子說笑,不由得輕輕的「啊」了一聲。妙懿回頭問道:「是誰在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