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開科的那一日正好是二月十二日。
一早起來,黛玉也不急著穿衣服,只擁著被子坐在床上發呆。
紫鵑原是早早的起來下去收拾屋子的,之後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端著一盆溫熱的洗臉水上來瞧黛玉醒了沒有,進門卻發現她擁著被子坐在床上,雙臂露在外邊只穿著單薄的衣衫,於是忙把手中銅盆放在盆架上,拿了一件棉衣過去披在她的肩上,勸道:「姑娘,天氣還很冷呢,別這樣坐著了,小心著涼。」
黛玉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紫鵑,淡淡的說道:「給我找一身素淨的衣服穿。」
紫鵑忙道:「這可使不得,今兒是姑娘的生辰呢,就算姑娘念著老太太剛走不久,今兒也不能穿過於素淡的衣裳。這可不吉利呢。」
黛玉聽了這話之後妥協道:「那也不要大紅色。」
紫鵑打開衣櫃找了一身亮紫色白狐風毛的窄裉長襖來,拿到黛玉面前笑道:「這件吧,既大方又貴氣。顏色也不張揚,今兒穿最合適了。」
黛玉依然嫌太艷麗,只說:「這個不好,再換一件來——我記得有一件孔雀綠的墮落呢斗紋對襟的褂子,你找一找看在哪裡。」
紫鵑無奈的抱著衣服站在原地不動,耐心的勸道:「姑娘,今兒是您的生辰,怎麼能穿綠色呢?那孔雀綠的顏色也太暗了些。說不定待會兒王爺還要來,您這樣穿,王爺怎麼想?」
黛玉皺眉道:「我知道是我的生辰。別人家過生日,總要給父母磕個頭的。原來在榮國府住著,怕老太太傷心,我也只得依著他們穿那些顏色衣裳跟他們玩笑一天。如今沒有人約束著我了,我倒是想出去找個庵堂去給父母上柱香。那大紅大紫的衣裳,如何穿得?」
紫鵑聽了這話,只得點點頭把那件孔雀綠的衣裳找出來給她穿上。
黛玉洗了臉,又做到梳妝台前照著鏡子慢慢的梳頭。紫鵑把洗臉盆交給翠羽拿走,自己又過來接過她手裡的梳子,先把她一頭烏髮梳理順滑,然後又一綹一綹的挑起來,細心地盤到頭頂,左扭右繞,最終輸成一個俏麗的蘭花髻。
孔雀綠的衣裳很是肅靜,紫鵑特意的打開收拾盒子找了一堆嵌紅寶石的珠花來又挑了一隻鵝黃的絨花給黛玉呆在鬢間。左右看了看,終於滿意,方拿了小鏡子照著背後給黛玉看。
黛玉點點頭,說道:「好了,下去用早飯吧。你去說給洗墨,讓他去雇一輛馬車,我想去散花寺上香。」
紫鵑答應著扶著黛玉慢慢的下樓,李紈已經帶著雪雁把早飯弄好,只等著黛玉下來開飯。
因說起去散花寺上香的事情,李紈擔心的說道:「散花寺乃是皇室所立的寺院,只怕我們不好進呢。不如叫人去回了王爺,請王爺陪著姑娘一起去?」
黛玉搖頭說道:「不必了。總不能什麼事情都要去麻煩他。我之前在散花寺住過一段時間,跟那裡的師太也認識。他們若是讓進呢,我們就進去。若是不讓進,我們就去散花寺西面不遠的水月庵上一柱清香也就是了。」
李紈聽黛玉這麼說,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只親手準備了她出門的東西,又叫洗墨出去找客棧的掌櫃的弄了輛馬車來。
因紫鵑要趕製繡品,李紈是寡居之人,不宜動那些婚嫁之物,陪著黛玉出門的事情便交給了李紈,紫娟和雪雁留下來做針線。翠羽和洗墨兄妹兩個跟車。
簡單的用了早飯,黛玉便和李紈等人上了馬車從客棧的後門出去。
因為今日趕考的學子貢生們都進了貢院,客棧和大街上一下子像是少了好多人,都有些冷清的感覺。黛玉坐在馬車裡透過車窗簾子的縫隙往外看了看,又輕聲歎道:「沒有那些趕考的書生們,這大街上也清淨了許多。這些日子可被他們給鬧的人心惶惶的了。」
李紈笑道:「可不是麼!今年的恩科,書生們好像特別多。」
黛玉笑著搖搖頭,心想往年考生有多少,自己和李紈這種住在深宅大院一年到頭都不出門的人又怎麼知道?如今不過是窄門淺戶的住著,外邊的事情聽到的多罷了。
馬車晃晃悠悠的走著,李紈忽然又輕聲歎了口氣。
黛玉便勸道:「今年蘭哥兒來不及參加科考了,等秋天的時候還可參加秋闈。先中了鄉試,得個秀才的功名,以後才好一步步的往上考。這也是急不得的,大嫂子你早晚有熬出頭的日子。也不必太頹廢了。」
李紈笑著點點頭,說道:「借姑娘吉言。蘭兒那孩子也還算知道上進。不然的話,我這一輩子可真是盼不到頭兒了。」
年輕守寡,中年又遭抄家,被婆婆趕出來過這種流浪的日子。李紈的命不可謂不苦。黛玉想想李紈,再想想自己,更加覺得離開榮國府未嘗不是一種重新開始的機緣了。
馬車行至散花寺門前的林間官道上,遠遠地便看見散花寺寺門大開,裡面有不少的女眷進進出出。黛玉納悶的問道:「今兒怎麼這散花寺這麼熱鬧?」
李紈之前也沒有來過散花寺,因此並不知道其中緣故。外邊趕車的車伕倒是見多識廣,聽見裡面的主子問,忙回道:「聽說前幾日散花寺的佛祖顯靈了,說百花娘娘降臨凡塵經歷劫難已經十五載,到了苦盡甘來的時候。要散花寺上下在花朝節這日誦經祈禱,為百花娘娘祈福。所以散花寺的主持師太便辦了這場散花結緣會。邀請各家女眷們來參拜百花娘娘像,祈求自家女兒一生都受百花娘娘的庇佑,平安康泰。」
翠羽在外邊坐著,聽了這話笑嘻嘻的說道:「怪不得今兒這麼熱鬧,二月十二日可不就是百花娘娘的生辰?今兒是正日子啊。」
李紈聽後忍不住笑道:「居然有這等巧事。姑娘的生辰也正是花朝節呀。」
翠羽笑道:「哎呀,咱們姑娘可不就是百花仙子下凡吧?」
黛玉啐道:「你們可是沒話說了,竟然胡說起來。連我也打趣,在這樣,回去把你們的月錢都扣了,看還胡說不了。」
翠羽做了個鬼臉,衝著李紈吐了吐舌頭,趕緊的轉過臉去。
散花寺門口早就擺滿了賣佛家用具的小攤,更有甚者還有一些小商販帶了平常的小玩意兒混在燭火香紙裡面一起賣,甚至還有香囊繡品,針頭線腦兒的亂七八糟的東西。無非是湊個熱鬧,給來進香禮佛的各家女眷解個悶兒罷了。
因為人多,馬車不能前行,李紈便先下車,然後轉身扶著黛玉下車,留下車伕看車,她和黛玉帶著翠羽三人緩緩地往散花寺的大門走去。
三人一路走一路閒看,行至散花寺門口時,便有小尼姑上前行禮:「三位施主好,敢問施主貴姓,是哪位大人家的女眷?小尼也好向寺內的師傅報備。」
黛玉淡然一笑,說道:「佛家從來講究的是因果緣法,又不是攀附名利謀求富貴的地方。怎麼今日這散花寺內卻要把這人分為三六九等起來?我們不是哪位高官仕宦家的女眷,難道這散花寺是不讓我們這些平頭百姓進麼?」
小尼姑被黛玉問的啞口無言,恰在此時裡面有位年長的尼姑正送一位上年紀的老夫人從裡面出來,因聽見了黛玉的話,便轉身衝著黛玉雙手合十,道了一聲佛號,說道:「這位施主,佛曰,眾生平等。散花寺自然也不會把人分為三六九等。只是佛門清淨地,今日來的香客多,為了大家的安全,凡有進寺者,皆要報上姓氏。還請施主見諒,配合。」
黛玉輕笑著同老尼福身問好:「普靜師太,你好。我姓林,之前曾在寺中住過一段時日。今日是來向普安師太和普惠師太問安的,聽師太講經說佛的,卻不想今日寺中如此熱鬧。不知兩位師太可得閒,若能一見,還請師太幫忙行個方便。」
普惠師太是這散花寺裡主持師太的師妹,也是老尼姑了。聽黛玉這樣說,便有雙手合十,微微施禮,說道:「原來是林施主。」
旁邊那個由普惠送出來的老夫人慢慢的轉過身來,看著黛玉問道:「你說你姓林,可跟之前的榮國府有什麼關聯?」
李紈心中頓時警覺起來,忙暗暗地拉了一把黛玉,自己往前半步,看著那老夫人,半晌方遲疑的問道:「這位老夫人看著眼熟,可是忠烈將軍府上的老夫人?」
這老人正是之前寶玉的好友馮紫英的祖母,因聽李紈這樣問,便覷著眼細細的打量了一番李紈,終究是認不出來,遂搖頭道:「你倒是認得我?你是哪府上的少奶奶?」
李紈忙福身行禮,極為客氣的說道:「給老夫人請安了。妾身正是之前榮國府的未亡人,外子乃是榮國公的孫子,名諱是一個『珠』字。」
馮老夫人歎道:「哎呦!原來竟是你。這才多少日子不見,我倒是不敢認你了。」
跟在馮老夫人身旁的幾個媳婦婆子聽見這話,都紛紛向李紈點頭致意。
李紈才拉著黛玉說道:「這位正是我們家的表姑娘,之前老夫人來我們家的時候曾見過一面的。」
馮老夫人點頭道:「我剛剛聽著說話的聲音很是熟悉,她說她姓林,我也猜到了幾分。只是自從你們府上出了事兒,便沒了大家的消息……唉!想不到竟能在這裡遇見,也是佛家所說的緣分罷了。」
因是散花寺門口,所以大家不便多說。馮老婦人只問李紈和黛玉現在住在哪裡。李紈少不得如實相告。馮老婦人便歎道:「等過了這幾日,我叫人去接你們來我們家裡坐坐,今兒不方便,咱們也別在這裡多說了。」
李紈和黛玉忙福身道:「多謝老夫人抬愛。」然後又客氣了幾句,看著馮老婦人上了自家的馬車慢慢的去了。二人方轉過身來對普靜師太笑了笑,問道:「師太,我們可以進去了麼?」
普靜師太微微頷首,抬手道:「幾位施主裡面請。」
進了散花寺之後,李紈從袖子裡拿出一包銀子交給普靜師太,說道:「我們姑娘因之前在這裡住過,所以才想來貴寺找個清靜的院落祭奠一下亡故的父母。再請幾位師傅給念幾遍《往生經》,就麻煩師傅給安排一下了。」
普靜師太拿到銀子,雙手合十應了聲:「阿彌陀佛,請幾位施主隨貧尼先道靜室稍等片刻,待貧尼回過主持師太之後,再為施主安排此事。」
黛玉謝過後,便隨著普靜師太往東跨院的靜室去等。
且說水溶這日一早被皇上叫進宮裡去商議了一番今年貢院的考題之事。無非是猜測著今年的貢生們會不會有好文章出現,又議論了一陣子今年所擬的考題是否得當。
因為考題是主考官擬好之後交與皇上,皇上從十道考題中親自挑好三道,之後封在黃匣子裡不許任何人接近,直到開考這一日由皇上的近身護衛把黃匣子送進貢院去的。
所以這考題之事乃一等機密,此時除了貢院裡的考生和主考官之外,也只有皇上一人知道了。今日皇上把考題拿出來跟水溶討論,也是對水溶的格外看重之意。
然水溶卻心中有事,在回皇上的話中,多少都帶了幾分敷衍之意。
初時皇上不覺,但說著說著,皇上便發覺了水溶沒什麼精神,因吩咐旁邊的總管太監:「去把朕的大紅袍沏兩碗來,讓北靜王醒醒神。我總看他還沒睡醒的樣子,全然沒有平日的旁徵博引侃侃而談的風采。」
水溶聽皇上這話中有話,便暫時把黛玉的生辰之事壓在心底,忙打起精神來應對皇上的問話。
等從皇宮裡出來的時候,已經將近午時。
二月的天還有些寒冷,皇都地處北方,此時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水溶策馬一路疾行直奔暮雲歸客棧,只為還能趕在午飯之前給黛玉過個壽辰。
誰知他趕到客棧剛跳下馬來,客棧的掌櫃的便從裡面迎出來,說林姑娘一大早就要了馬車出去了。水溶不由得皺眉問道:「去了哪裡,有誰跟著?」
「只說要去寺裡上香。沒說去哪個寺院……」
「混賬!怎麼連這種事情都不問清楚?若是去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遇到壞人怎麼辦?」水溶的心裡沒來由的一陣急躁,皺起眉頭冷聲問道:「雪空跟著沒?」
掌櫃的嚇得往後退了兩步,低頭說道:「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啊……」那個白衣怪物來無影去無蹤的,眼高於頂何曾把自己這個小掌櫃的放在眼裡過?
「廢物!要你何用!」水溶一揚馬鞭便要抽那掌櫃的,恰逢紫鵑來叫掌櫃的準備飯菜,見了水溶忙上前請安:「奴婢給王爺請安。」
水溶見紫鵑在家,忙問:「你們姑娘呢?」
紫鵑忙回:「由大奶奶和翠羽陪著去散花寺上香去了。這會兒也該回來了呢。」說著,紫鵑又往外張望了一眼,心裡也不由得有些擔憂。
水溶又問:「雪空呢?」
紫鵑忙回道:「雪空將軍跟著姑娘呢,只是散花寺那種地方將軍不喜歡去,只在暗處跟著罷了。」
「嗯……」水溶收回手裡的馬鞭,瞥了掌櫃的一眼,吩咐道:「去準備一桌精緻的飯菜來,要淮揚風味的特色菜,不知道該怎麼準備的話就好好地請教紫鵑姑娘。」說完,他轉身出客棧的門,飛身上馬,揚長而去。
按照時間算,黛玉是該回來了,事實上她也已經離開了散花寺。只是出了散花寺還沒上車便被四個穿著體面的嬤嬤給攔住了去路。
「奴才們給林姑娘請安。」
黛玉忍不住皺眉打量這四個人,搖頭說道:「幾位嬤嬤是那位大人府上的管家娘子,請恕黛玉見識短淺,不認識幾位。」
四個嬤嬤裡面為首的一個高個子白臉皮,嘴唇薄薄的一個嬤嬤上前一步微微笑道:「我們兵部尚書府的人。我們夫人在那邊呢,聽說林姑娘也來散花寺上香,所以特意等在這裡沒急著家去,就是想要接了姑娘到我們府上做客呢。姑娘賞個臉吧。」
李紈見黛玉面色不虞,便把她往後拉了一下,側身擋住,並客氣的說道:「這位嬤嬤請回去跟夫人說,我們多謝美意了。只是我們乃是尋常百姓家,怎麼好隨隨便便就進朝廷二品大員的府邸呢?」
那嬤嬤笑著搖頭,說道:「我們夫人早就猜到姑娘的心死了。雖然我們府上跟之前的榮國府少有來往,但畢竟也是同朝為臣。姑娘就賞個臉往我們府上略坐片刻也好。我們二姑娘早就想跟林姑娘結為姐妹了,只是苦於沒有機會相見罷了。」
黛玉聽了這話更是納悶,心想自己跟兵部尚書府的二姑娘素不相識,她為何會想跟自己結為姐妹?若說之前榮國府沒有敗落的時候倒還有情可原,如今自己只不過是個平凡普通無依無靠的孤女,她為何要來拉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