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暮秋十月,疏疏幾陣雨過,滿目的楓紅菊黃,眼見著秋光漸老,隆冬將至。
如冰似玉的蓋碗裡碧綠的一泓新茶,茶香裊裊,正是今年新貢的豐山碧玉尖。太燙,蘅嬪輕輕吹了吹,又重新放下,漫不經心的說道:「怕只是謠傳吧?」
李延勝夫人坐在下手,臉上滿是憤憤不平之色,聽了這話卻左右看了看那幾個面無表情的女官,嗨了一聲,又壓低了聲音說道:「娘娘是沒見她那副輕狂的樣子,據說連龍家的老族長都被她氣得一病不起了。不過是個義女,就那麼大的架子,若將來成了正妃,那還了得?」
蘅嬪淡淡一笑,說道:「母親只管放心,北太妃可不是一般的人。她可是皇上的姐姐,本朝的長公主呢,如何會讓她作威作福起來?將來的事情還不一定呢。之前正是因為妹妹沉不住氣,才弄到今天這個地步。如今趁著哥哥北去戍邊,你也好好地訓導訓導妹妹,別讓她那麼幼稚,總幹那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蠢事。」
李延勝夫人順從的點點頭,輕輕的『噯』了一聲,又看著蘅嬪已經隆起的大肚子,關切的問道:「娘娘肚子裡的小皇子可好?這眼看著要生了,娘娘也該個皇上說說,找兩個手法老到的穩婆在跟前伺候著了。妾身在家裡討了百家布,還想著要替小皇子縫製一件百家衣,祝小皇子長命百歲。雖然皇家的規矩,皇子不許穿外邊的衣裳,可這也是臣妾的一片心意,縱然不穿,也是要做的,望娘娘體諒。」
聽了這話,蘅嬪的臉上總算是有了幾分笑意,她長出了一口氣,端起那茶來,淺淺的喝了一口,歎道:「難為母親的一片苦心了。家裡人都好便是我最大的心願,家裡的父兄子侄將來也是我肚子裡這塊肉的依靠不是?」
李延勝夫人慌忙點頭,連聲稱是。
外邊的司儀官尖著嗓子提醒:「時辰到!請娘娘入內更衣。」
蘅嬪聽了這個,悠悠的歎了口氣,說道:「母親請回吧,勸著父親好生保養身體為要。我這裡什麼都不缺,你們也不必掛念著,你們好,我自然就好。」
李延勝夫人含淚起身,又行了君臣跪拜大禮,方恭敬的退出來,行至宮門口處又不捨的回頭看了看那巍峨的殿宇,方歎了口氣隨著司禮監出宮去了。
李夫人坐在轎子裡微閉著眼睛細細的思量著蘅嬪娘娘的話,想了半日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吩咐轎夫:「且不回家,先去北靜王府上給太妃請安。」
轎夫不敢怠慢,忙拐了彎兒朝北靜王府走去。
北靜太妃近幾日來也有些心緒不寧,秋雨連連,晚上也睡不好。整個人的氣色差了很多。李夫人進來時,恰好碰見太醫院的人背著藥箱子往外走,從太醫出來的婆子見了她,躬身施禮:「夫人來了。」
李夫人忙問:「可是太妃身上不好?」
那婆子倒不多話,只微微點頭,便送著太醫出去。旁邊引著李夫人往裡走的管事婆子忙道:「夫人這邊請,待奴才們進去回了徐嬤嬤,再請夫人進去。」
李夫人點點頭,隨著那婆子在一處花廳裡坐了,待她們進去回稟。
不多時,那婆子果然回來,微笑著說道:「太妃請夫人進去敘話,夫人請跟奴才來。」
李夫人隨著那婆子拐了幾道彎兒,穿過了一條長長的遊廊方到了瑞萱堂門口。但見巍峨寬敞的七間上房,門楣之上的匾額上,兩個渾厚蒼勁的泥金大字:「凝瑞」正是先皇手筆。
太妃素來喜靜,瑞萱堂裡遍室皆鋪厚達數寸的地毯,李夫人隨著一個體面的婆子進了屋門,便有兩個華服丫頭迎了出來,悄聲笑道:「太妃正念叨著沒個人來說話兒解悶兒呢,夫人可巧就來了。夫人快裡面請。」
李夫人忙微笑點頭十分客氣的說道:「有勞姑娘了。」
進屋後,但見十幾個丫頭並排站在那邊,一把水蔥似的水靈靈的惹人喜歡,十幾個人卻沒有一點聲響,屋子裡靜悄悄的,錯金大鼎裡焚著蘇合香,淡白輕煙如絲如縷,一絲絲散入屋宇深處。
北靜太妃原本在午睡,卻因被噩夢驚醒,一時冷汗如雨,頓覺渾身不自在。此時剛剛叫太醫來診過脈,開了安神的方子退出去,便有人來回說兵部尚書府李夫人來探視太妃。
原本她是沒心思見客的,然李夫人一來正好觸動太妃的心事,便強打著精神坐起來,吩咐來人:「請夫人進來說話。」
李夫人進來後,恭敬的行禮請安,太妃便叫旁邊的徐嬤嬤:「賜坐,看茶。」
徐嬤嬤一擺手,便有丫頭搬過一個繡墩兒來放在羅漢床前,李夫人方謝坐後坐了上去,又有小丫頭捧了茶來遞給她。李夫人方微笑著問道:「太妃身上可好?妾身剛進來時瞧見太醫院的人剛出去,可是太妃因天冷受了寒氣,身上不自在?」
北靜太妃長長的歎了口氣,說道:「不過是些老毛病罷了,也沒什麼要緊的。倒是難為夫人有空兒來看我。聽說令郎奉旨北上戍守邊疆,我這裡病著,也沒打發人去為令郎送行,不知事情可都打點好了?」
李夫人忙道:「昨兒他已經帶著隨從走了。臨走時妾身也沒給他好話,妾身訓教他說:北靜王爺受累辛苦,把那些戕賊趕了出去。這仗也打完了,邊疆也太平了,皇上才派你去,換做我,羞也羞死了。你若此番前去還不兢兢業業為國盡忠,我們一家人可無顏見王爺和皇上了。」
北靜太妃方淡淡的笑道:「你這話也太重了。王爺也好,少將也好,都是為國盡忠的。這守疆比打仗還辛苦呢,令郎年輕,也沒受過那些苦,可真是難為他了。」
李夫人又賠笑道:「王爺萬金之軀都上了前線,與戕賊對壘。他不過是個泥腿子,有什麼金貴的?正該趁著年輕的時候去歷練歷練,不然哪裡知道惜福呢。」
北靜太妃笑著點點頭,說道:「這話很是,我也是想著這樣,才沒攔著王爺北去。想想他去了這幾個月,仗也打完了,賊人也趕出去了,總算是盼到他要回來了。」
李夫人忙笑道:「王爺這回立了大功,回來後皇上必然重重有賞,太妃且等著高興罷!」
太妃臉上也有了喜色,又歎道:「什麼重賞?我不過是盼著他能早些回來奉旨成親罷了。一來二去的眼看著已經二十七了,誰家的公子少爺到了這個年紀,孩子不都有了兩三個了?偏生我們這裡,連個丫頭也沒有呢。」
此言一出,正中了李夫人的心事,又想著自己女兒原本是體體面面的正妃,如今倒要晚那個便宜郡主半年方能進門,心裡又隱隱的不快。可再想想剛剛從宮裡聽到的那些話,她又不得不賠著萬分的小心,又笑道:「太妃說的是,王爺這回回來,也該和郡主成婚了……」
北靜太妃眼看著李夫人臉上的笑有些尷尬之色,心知她必然是為了她女兒被貶做側妃的事情而煩惱,於是微笑著勸道:「你也不必煩惱,側妃雖然比不上正妃尊貴,但你那女兒在我們家裡也受不了什麼委屈。嫻陽郡主也不是難纏的人,你之前許是沒見過她,以後自然知道的。」
李夫人忙賠笑道:「妾身可不敢多想,郡主萬分尊貴,況且又有太妃做主,我們那丫頭又能受得了什麼委屈,就怕她將來不懂事,又惹太妃和郡主心煩生氣罷了。」
北靜太妃也笑:「都是她們年紀小,性子剛烈些才鬧出的笑話。過了這些日子想來一個個的也都懂事了,又有夫人調教,想必也錯不到哪裡去。」
瑞萱堂裡,有淺笑低語聲偶爾轉過屏風傳到外邊,外間屋子裡幾個華服麗姝卻不言語,只是偶爾用眼神交流著,各自或者淺笑,或者微嗔,表達著她們內心的各種情緒。
東陽公主府如今已經該做鎮江王府。府邸的屋宇門庭皆沒有變,只不過是把大門上的匾額換了一塊而已。
然也就是這塊門匾,便昭示著東陽公主夫婦已經成了故人,如今朝中在沒有東陽公主及駙馬都尉的存在,有的,只是世襲鎮江王龍歸海及鎮江王府。
一抹雪白的身影如鴻雁般飄落在黛玉所住的院子裡,不等廊簷下的丫頭們反應過來,白衣人已經倏然闖入厚重的錦簾之內,外邊雨後清冷,屋子裡卻溫暖如春,那暖烘烘的氣流裹挾著上好檀香幽淡的暖意,似乎要把人的骨頭都熏酥了一般。紫鵑嚇了一跳,回頭見是雪空,便站起身來輕攏起簾子,輕聲說道:「主子在裡面呢,將軍請進去吧。」
雪空瞥了一眼那全系珍珠串成的重簾,每一顆同樣渾圓大小,淡淡的珠輝流轉,隱約如有煙霞籠罩。暖閣之中疏疏朗朗,置有數品茶花。黛玉只穿著一身蜜合色的蠶絲薄襖靠在軟榻上,心不在焉的看著一本舊書。聽見動靜她抬起頭來,見來人時雪空,頓時緊張的坐直了身子,問道:「是不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雪空卻顧不上許多,忙上前兩步半跪在黛玉榻前,拱手求道:「求郡主想辦法救王爺一命。」
「什麼?!」黛玉頓時大驚失色,身子前傾拉住雪空的手腕,焦急的問道:「王爺怎麼了?」
「王爺在歸途中受到行刺,身中毒箭,命在旦夕。」
「啊……」黛玉只覺得天旋地轉,身子一軟差點沒栽到地上去。
雪空忙抬手扶住她,焦急的勸道:「郡主,此時不是哭的時候,要想辦法救王爺要緊!」
「救王爺……救啊……快說,怎麼才能救他?」
雪空黯然,低頭說道:「屬下也不知道該怎麼救王爺,王爺昏迷不醒,墨風守著他住在城北五十里之外的鳳棲鎮,王爺昏迷中叫郡主的名諱,一直在說:『玉兒救我……』墨風試過很多種解毒的良藥,都沒辦法解除王爺體內的之毒,實在是束手無策,才派人來找屬下,一定要帶郡主前去見王爺。」
黛玉心急如焚,顧不得腿酸腳軟扶著雪空下了軟榻,即刻說道:「走,我跟你去見他。」
雪空忽然聞到一縷幽香,心思一震,眼前倏然一亮,忙指著窗前書案上的那盆瑞草說道:「郡主,我想我們應該帶上它。」
黛玉轉頭看見那草,卻見那一對並蒂的花蕾不知何時又長大了許多,圓圓的,碧綠之中帶著幾分胭脂紫色。草葉茂盛,碧綠如玉,馨香更比之前濃烈。於是點頭道:「對,帶上它。」
紫鵑已經聽見動靜進來,拿了一件銀狐皮的斗篷給黛玉披上,又命雪雁拿了那雙掐牙挖邊雲底鹿皮暖靴來給黛玉穿上,雪空已經拿了一個哆羅呢的包袱皮來把那盆瑞草包起來提在手中。黛玉便來不及等馬車,只拉著雪空的手說:「騎馬快,你帶著我騎馬去!」
紫鵑忙勸:「使不得!外邊寒風凜冽,郡主恐怕受不住!」
雪空見黛玉目光決絕,便點頭道:「好,快把斗篷上的風兜兒繫好,紫鵑帶著丫頭乘車隨後來。」說著,雪空便把瑞草交與左手,右手拉著黛玉奪門而去。
小龍尋恰好來找黛玉有事兒,進門卻見紫鵑慌慌張張的收拾東西,吩咐丫頭們做事的聲音都變了,於是忙問:「發生了什麼事兒?姑姑呢?」
紫鵑顫著聲音把事情如實回了,龍尋便道:「我也去!來人——於德安!備車,本王要去鳳棲鎮!」
鎮江王府裡立刻忙了起來,於德安吩咐家人速速準備馬車,又親自點了五十名護衛保護著小王爺上車,帶著紫鵑雪雁等幾個丫頭呼啦啦出府,直奔城北鳳棲鎮而去。
五十多里路不算太遠,但也不算近。雪空帶著黛玉不能用輕功一味的飛行,只得騎馬。
黛玉從未騎過馬,自然不知道騎馬會是這種滋味。
她被雪空摟在懷裡,白狐斗篷被北風吹開,嘩啦啦的往兩側飄開,昭君帽子繫在頜下,因兜著風,閃金宮絛勒得緊緊的,幾乎要勒進了頜下脆弱的皮肉裡去。
北風呼嘯著拍在臉上,像是成千上萬柄尖利的刀子戳在臉上。而雪空只是在她身後雙臂籠著她牽著馬韁繩一路狂奔,兩側高高的宮牆彷彿連綿亙靜的山脈,永遠也望不到盡頭。
這樣凜冽的風聲,這樣急速的馬蹄聲,她照樣聽得到路上的積水在腳下四濺開來的聲音,聽得到自己一顆心狂亂的跳著,聽得到自己紊亂粗重的呼吸。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快些,再快些,快些到鳳棲鎮……
北靜王遇刺受傷昏迷不醒的消息終究是在黛玉北去之後傳到了皇宮裡。皇上大驚,手中的折子一個拿不穩便掉在了地上。旁邊的太監見狀,忙上前去拾起來,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只看見:『北靜王身中毒箭,性命危在旦夕。』幾個字,便一時嚇得慌了手腳,兩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皇上沉聲喝道:「混賬東西!你要做什麼?」
御前失儀乃大不敬之罪,輕者打幾十板子,重則可能丟了性命。這御前總管太監在宮裡當差幾十年,怎麼會不知道這個?於是他趕緊的磕頭求饒:「奴才死罪,求皇上饒命。」
皇上此時哪有心情發落一個太監,只生氣的一擺手,斥道:「滾下去!」
那太監連滾帶爬的退出去,恰好遇見蘅嬪娘娘挺著個大肚子帶著兩個端著什麼湯水的宮女搖搖擺擺的走來,見了他這番模樣,也有些吃驚,因問:「怎麼了,這麼蠍蠍螫螫的樣子?」
總管太監面如土色,此時慌張的也忘了忌諱。聽見問,便喃喃的說道:「北靜王身中毒箭,怕是……有性命之憂,皇上這會兒……都要急死了。」
「啊?你說誰命在旦夕?」蘅嬪大驚,忙抬手推開那傻了大半的太監急匆匆的往乾元殿裡走。她身後的兩個宮女見狀,也匆忙跟上去,一邊追一邊喊著:「娘娘慢些,留神腳下……」
然,老天總是喜歡開玩笑。後面宮女的『留神腳下』還沒喊完,蘅嬪便被乾元殿門前的玉階給絆了一跤,笨重的身子晃了一晃,終究沒有站穩,然後撲通一下趴在了青玉台階上。
「呃……」膝蓋處和手掌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蘅嬪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胸口中似有一口氣怎麼也喘不上來。身後的兩個宮女見狀立刻嚇得魂飛魄散,扔了手中的托盤便上前來扶她。
「娘娘,您怎麼樣?」
「娘娘,您沒事兒吧?摔著哪兒了呀……」
皇上正在大殿內煩悶的走來走去,水溶剛打敗了高麗,還沒回京便身受毒箭,這事兒若是傳了出去,恐怕東北邊疆會再生變故。李延勝的兒子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輩而已,水溶在,他或許能鎮守的住松江,若水溶有事,恐怕整個北疆都會大亂。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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