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聽見王夫人罵,不敢多言,忙上前來拉著寶玉去了廂房。
寶玉依舊哭著,被襲人摁在椅子上坐下,勸道:「如今家道艱難,太太煩心的事兒多著呢,爺也不是小孩子了,奴才勸你還是多體諒一下太太的苦楚才是。」
寶玉便哭道:「家道艱難我也知道,可是老太太那麼大年紀了,身邊如何少的了人服侍?別人倒也罷了,連鴛鴦姐姐也要走,老太太身邊何曾離開過她?」
「別說她了,如今連周姨娘都打發了呢。你看看大老爺那邊那些姬妾,哪一個還能留下?奴婢說不定明兒也要走了,如今也不過是挨日子罷了。老太太橫豎有太太服侍,如今老爺的俸祿都停了,家裡哪裡還養得起閒人?」襲人自己說著,也紅了眼圈兒,在看看原來寶玉房裡的人已經盡數打發出去,只剩下了自己,原本還想著或許太太能看在往日的情面上留下自己,如今看來也是不能夠了。
寶玉聽了這話,更是如同摘了心肝兒,又哭道:「你們都走了!一個也留不下……林妹妹到現在都沒有消息,如今尚且不知是死是活……寶姐姐也搬出去各自過了,三妹妹被南安太妃帶走了,四妹妹剪了頭髮……如今連你也要走了……都走了!都走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老天,不如你也把我帶走吧……」
襲人聽了這話兒又是生氣又是著急,忙上來捂著他的嘴巴低聲勸道:「我的爺,你小點聲兒吧!你這話若是讓老爺聽見了,還不知又怎麼罵你呢!如今這家裡已經是這樣了,你也該讓老爺太太省省心了……」
這裡襲人的話尚未說完,便聽見正房屋裡頭一聲慘呼:「老太太……」
寶玉和襲人立刻傻了,頓了頓,襲人便歎道:「老太太這是不中用了,爺快去瞧瞧……」
寶玉便哇的一聲扭頭吐了一口鮮血,晃晃悠悠的昏倒在襲人的懷裡。襲人嚇得失聲痛哭:「二爺!二爺……」
史老太君一輩子經歷無數風雨,這次抄家獲罪都沒有倒下,終於在自己的貼身丫頭被賣出去的當天撒手去了。享年七十三歲。
此時賈赦等人被發配還沒有動身,在牢房裡聽見消息之後,都失聲痛哭。
而一直住在靜宜別院的黛玉當時正睡在床上,因洗墨的妹子洗玉在她身邊解勸服侍了這些天,黛玉倒是能吃下一兩口飯菜,但依然是嬌弱的下不了床。每日除了發呆,流淚,便是昏睡。
昏睡中她彷彿看見老太太穿著十分莊重的衣服徐徐走來,身邊只有鴛鴦丫頭一個人扶著她,她遠遠地便對著黛玉招手,待黛玉走到她跟前後,她又摸著黛玉的臉,連聲歎息,喃喃的說道:我可憐的玉兒,你要好好地……別做傻事,別太癡了……一切以自己的身子為重,你爹娘只有你這一脈骨血,如今你孤零零的一個人活在世上,無親無故,可怎麼辦呢……我老婆子縱然到了陰間,也放心不下你……
黛玉『呀』的一聲從夢中驚醒,猛的推開身上的被子從床上坐起來,對著窗子竭斯底裡的叫了一聲:「老太太……」
洗玉忙上前扶住黛玉,驚慌的問道:「姑娘,您怎麼了?」
「老太太……」黛玉心知定然是賈母臨終來別,一時間淚如雨下,嗚嗚的哭起來。
水溶從外邊陰沉著臉進來的時候,黛玉正哭得幾欲暈厥過去,洗玉坐在床上正一邊給她擦淚一邊揉搓著她的胸口,也著急的跟著掉眼淚。
「怎麼回事?」水溶疾步走到床前,看著黛玉慘白的臉色和滿臉的淚痕,生氣的問道,「叫你好好地服侍,怎麼把人給服侍成這樣了?」
「主子恕罪,姑娘原本好好地睡著,不知做了個什麼夢,忽然醒了叫著老太太,就哭成這樣了……」洗玉心裡委屈的不行,辛苦了這些天,好歹能勸著這位姑娘吃下點東西了,不指望主子賞賜,只求沒得了不是也就是了。卻不想主子頭一次過來探視,便恰好碰見這種情況,真是有緣無處訴……
水溶見黛玉斜倚在大迎枕上,那迎枕原本是香色底上金線掐牙,卻襯著一張臉並無半分血色,那烏雲也似的長髮,只順著迎枕淌滑下來,散垂著如墨玉流瀑。
她原本是瓜子臉,清減了許多,越發顯得單薄,她眉色本就極淡,猶自微微蹙著眉,只如籠著輕煙一般。呼吸極弱幾乎聽聞不見,一雙眼睛輕輕地閉著,許是聽見有人說話,她忽然睜開眼來,一雙眸子仍舊是黑白分明,清冽照人。水溶立刻就怔在了那裡,她卻慢慢闔上了眼簾,只一瞬間又重新睜開,似乎這才醒悟過來,知道了面前的人是誰。眼裡漸漸的浮起迷濛的水意,慢慢便凝成淚光,泫然欲泣。
水溶心裡有千言萬語,一時都哽住在那裡,只再也移不開目光去,心裡不知是酸是痛,是愛是憐,亂如絲網,糾葛千結。她卻是極力的自持,終究還是忍不住那眼淚,順著白玉一樣的面龐滾落下來,落在衣襟之上,骨碌碌就不見了。
洗玉見水溶擺了擺手,忙福身說道:「主子,奴才去給姑娘煎藥。」說著,便低著頭慢慢的退出去。
水溶這才回過神來,慢慢的近前來,黛玉身子微微一掙,倒似想要起來的樣子,眼裡露出幾分惶然的淒涼,臉上依舊蒼白無血色,連唇上也是隱隱泛著青。因為消瘦的緣故,那眼睫毛越發顯得長,如一雙黑蝶的翼,輕輕覆在眼上,翕合間偶然瞥見眼波,卻是秋水泠泠。此時不見了淚光,唯有黑的瞳仁,卻黯黯的浮起薄塵。他的心一緊,像是心頭上被人用刀絞著,直痛得咄咄逼人,令人生出窒息的寒意。
「聖旨下來了,寶玉沒事。」水溶的聲音平靜的嚇人,帶著令人窒息的憋悶,明明是嚴冬時節,屋子裡卻像是炎炎夏日裡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那種透不過氣來的悶。
他這樣一說,她的眼淚卻漱漱的落下來。他就這樣坐在之前洗玉坐著的地方,伸出手去猛然把她摟進懷裡。
她拚命地掙扎,然卻因為身體的緣故而使不出一絲的力氣。
他只覺得她微微抽泣,那眼淚一點一點,浸潤自己的衣襟。滿心裡卻陡然通暢,彷彿窒息已久的人陡然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心中歡喜之外翻出一縷悲愴,漫漫的透出來,只不願再去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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