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迴廊,捲起一方衣角。
少年頹然的躺坐於酒樓花廳,身前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烈酒罈子,酒樓裡無人敢過問這西麟素來驕奢的小王爺的事兒,他便一個人在這裡待了數不清的幾個時辰,喝了數不清的幾十壇烈酒。不過一年左右的光景,他消瘦的有些不像話,微風拂過,緊貼在身的衣袍,依稀勾勒出清瘦身形下的骨骼。
如今琉氏正處危亡,琉誠俊駕崩,逸王擁立三皇子琉離天為帝,亦免不了每日的殫精竭慮。眾人紛紛猜測這小王爺怕是也做不久了……於是乎,看著這小王爺的眼裡都不免多了幾分憐惜,再如何的意氣風發,胡鬧任性,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能有多大的勇氣去承受即將面對的巨大痛苦……
一道人影無聲無息的貼近,默然望著少年因醉意而有些迷離的雙眼,沉默半晌,方道,「逸王爺想見你。」見少年對他的話渾然未答,男子微微皺眉,突地揚手奪過他手中的酒罈,冷聲重複道,「逸王他想見你一面。」
「走開。」少年迷離的眼中剎那閃過一絲清醒的銳利,聲音卻是出奇的無力。
「琉楚夜,你這孬種,息影那些日子都承受過來了,如今反倒學會退縮逃避了嗎!」說完,仰頭灌下一口酒,「如今你我立場雖已不同,但好歹做了那麼多年的主僕,我實在不想看你就這樣自毀。」
「走開!」楚夜隨手砸了幾個酒罈,心緒起伏,然,很快的卻又平靜了下來,「走開,我不想再見到你們,凡是蘭穎言的人,通通給我走開。」
「你恨的,只是公子一人,未免太過不公啊。畢竟,真正對你不住的,是你哥哥南楚,不是嗎?」
「我當然恨他。」楚夜譏嘲的笑,眼神慢慢清明,其實,他一直屬於那種怎麼喝也喝不醉的人,之所以佯裝酒醉,不過是想逃離,「呵…我一直將他當做唯一的親人,他卻整整騙了我十七年……我全心依賴的哥哥將五歲的我丟進息影,呵……非默你也是從哪個鬼地方出來的,該知道那兒……那個地方誰也不是誰的朋友,沒有人會真心的待你好,有的只是一個個隨時會將手中利刃捅進你身體的魔鬼……他就那樣把我丟在那裡不聞不問……」楚夜抬眼望向非默蒼白的臉色,嘴角輕揚,「息影那樣的煉獄都能堅持下來,不過是因為自己還有個念想,以為只要熬出了頭,哥哥就能喜歡我,有朝一日他會把我接回他的身邊,十歲那年我終於盼到了這一天,然而結果卻是他再一次推開了我……」
說到此處,他的心狠狠一痛,目光裡多了分不易察覺的愧疚之色,「從小到大,沒有人像逸王那樣的疼我寵我,只有在他身邊的日子,我才覺得自己也像個正常的孩子……可我無時無刻不在做背叛他的事,偷他的令牌四處安插哥哥的人,只為了終有一日瓦解他的勢力……」
「等我的身份一曝露,逸王剜去我肩頭那處胎記,我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少欠他一些了,所以當我那天醒來看到哥哥守在我的床邊,我知道最後一刻他終究沒有放棄我,突然之間覺得以前受的那些罪根本算不得什麼了……可還是想不到,我與逸王是嫡親的父子,原來我自始至終只是他用來報復逸王的一顆棋子……」
「不,其實主子他……」非默聽著他用那般淡然的語氣訴說著這一切,痛心難言,這些年來,他一個人承受了多少,心事無人知,更無人關心,自己自負是他唯一還能懂他的人,卻原來,如此淺薄,張口想要為南楚辯解幾句,卻終究一句也說不出口。「我來,是想告訴你,逸王一直很想你,從他知道你是他親生兒子的時候起,他無時無刻不想放下一切尋你回去,不管如何,作為父親,他一直是在乎你關心你的。」非默已經不知該用什麼去撫平楚夜心裡的創傷,只希望逸王能觸動楚夜早已傷透絕望的心弦。
「那又如何,我還能回去?」楚夜嗤笑,扶著廊柱緩緩站起,望著男子的雙眸猶如兵刃,「我琉楚夜早已不容於你們任何一方,所以,日後我,誰、也、不、助!」
非默神色動容,「你……」即便這樣被傷害,還是不想與任何一方為敵嗎?琉楚夜啊琉楚夜,你為何非得將自己視為那般殘忍無情的人呢。想起幼時楚夜的種種掙扎,他心下一片惻然,「你現在……要去哪?」
楚夜背對著他,眸中蒼涼,卻是輕笑反問,「依我如今的身份,還能去哪裡?」他還能去哪裡?這個世界似乎已經沒有可以容得下他的地方……無顏面對自己的生身父親,無法面對曾經的哥哥……從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只能是楚夜,孤身一人、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的楚夜……
腦海中一道光芒閃過,非默心內一驚,脫口而出,「主子已經決定放棄報自己的仇了,逸王並不是非死不可,楚夜,如果不救他,你這一輩子都不會心安。」
楚夜的步子微頓,並未轉身,「他太驕傲,若我只是因為內疚而求他活下去,只是讓他更痛苦,我,不會那樣做……」邁出步子,「替我告訴我哥,不必為我放棄報仇,若我爹一人的命不夠還,還有我琉楚夜的。」
非默看著他慢慢遠去的背影,忍不住喊,「為什麼不試著抓住自己的幸福,楚夜,只要你願意,你也可以幸福的,一個人的驕傲沒什麼不可捨去的,逸王有多在意你這個兒子,你又怎知他不想要一個新的開始?」
有些東西終究忍受不了,喉頭哽咽,腳步越來越沉,一顆心生生化開漫無邊際的酸楚,僻靜的小道,少年一手扶上路旁的樹幹,晶瑩的淚珠順著眼眶一顆顆滑落……
如果真的恨該有多好,真的恨了,就不用如此痛苦……
父王……我這樣的逆子,您為何還那般在乎……我能,眼睜睜看著您死嗎……
可我當如何,我能忽視哥哥一心想要報仇的心嗎?至親血仇,豈是說放便能放下的,哥你,又為何能為我做到如此?
作為背叛了自己父親的兒子,作為傳承哥哥殺父仇人血脈的弟弟,我有什麼顏面再去面對你們任何一方?
可我,終究還是離不開,放不下……
這些日子,無論多想避開一切與琉氏有關的消息,然它們卻依然無孔不入的傳進他的耳裡。
西麟睿和五年,帝琉誠逸親入鍾離皇陵,尋求傳言中的巨額寶藏。然,觸動陵內機關,皇陵摧毀。帝非但無果而歸,還因此身受重傷,折損一大批忠心護衛他的大臣與侍衛。有人甚至言道,皇陵被毀之日,地動山搖。
十二月。
西麟舒城、洛城、明城連降天雨,造成河堤崩塌,水害成患,百姓流離,因此城離皇都甚近,還未等守衛軍做好準備,大批災民已蜂擁而入,皇都陷入一片混亂。
朝廷無奈,當即開倉賑災,然幾乎同時北朝素有糧城之稱的景城傳報,西麟百年難遇的一場冰雹,致使糧食顆粒無收,自給自足尚無盈餘,糧食供應陷入捉襟見肘的局面。
派去向其餘各國借糧買糧的官員皆無功而返,震驚帝座,帝重病不起,朝中暫由逸王琉誠逸把持。
一時間,百姓怨聲載道,紛紛散言是因帝毀壞皇陵致來的禍報,再不肯配合朝廷的安撫治理。
一月年關。
南楚以鍾離『蘭馨公主』之子鍾離延之名義開倉發糧,並著手為災民安排棲身之所。輕而易舉獲取災民的信任與擁戴。一時間,擁立鍾離皇族正統的呼聲此起彼伏,無論如何都鎮壓不下。
局勢大亂,奈何其餘諸國皆不插手介入,帝竟無處求援。
五月,帝駕崩於六安殿。逸王頂著一眾壓力擁護三皇子琉離天為新帝。
無從避免的最後一戰就此打響,琉氏在西麟百姓眼裡無疑等同於亂臣賊子,又值此百年難遇的災年,慢慢的已是民心向背。
琉氏滅亡,已成定局。
楚夜終是攤開非默交給他的信,慢慢的變了臉色。父王,不管如何,夜兒都想試著努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