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雙方的相互敬酒、觥籌交錯,儘管語言不通,但是在沈惟敬和小西行長「一見如故」的熱情帶領下,晚宴的氣氛漸漸被推向了**。
晚宴已進行了約有近一個時辰,窗外已是月上樹梢,但正廳內賓主的興致卻是只高不低,見已酒至半酣,侍立在側的侍女們立即將桌子上的殘羹剩菜也隨之重新換上一批清淡些的精美糕點和小菜等等。
小西行長看起來也是略有微醺,但是興致依然高漲,只見他拍了拍手,立即有侍從在廳內正中的空處擺上了幾個凳子。同時,從正廳的後堂,魚貫走進來三個各持樂器的女子,飄飄然地來到了正廳的中央,先向在座的眾人施了一禮,然後各自坐定。
其中最吸引人目光的,當屬坐在最中央、一直垂著頭的女子,此女輕飄飄一襲綠衫,手抱一隻鮮艷的紅色琵琶,兩隻玉手在紅綠映襯間,看起來更是潔白如凝脂,吹彈得破般讓人憐惜。
只見這綠衫女子施禮後,輕擺裙褶、彎腰入座,舉手投足間,既透出女性特有的無盡嫵媚與柔情,也暗暗顯出其婀娜多姿的體態;坐定後,綠衫女子兩手環抱琵琶,輕按琴弦、蓄勢待發的起手姿勢,更如同身後伏有千軍萬馬般,帶有一股氣吞四海的氣魄。
只這一坐、一定,周圍的眾人已是不由得閉口斂聲,所有眼睛都緊緊盯在了綠衫女子處,片刻前還喧鬧無比的廳內頓時鴉雀無聲,只有輕輕的呼吸聲隱隱做響,再無其他動靜。
坐在主桌次席的唐衛軒,自然也被這綠衫女子的氣質與姿態所吸引,兩眼盯著此女手中欲引待發的大紅琵琶,心想:這女子所用的琵琶竟然盡皆塗成鮮艷的大紅色,如此的高調,不是樂師在譁眾取寵,便是演奏者對自己的琴技有著無比的自信。因此也目不轉睛地隨著眾人,一同屏氣凝神,靜待琵琶聲響。
終於,只見那大紅琵琶上的纖纖玉指輕輕撩撥琴弦,隨之而來一聲清澈的琵琶聲,立刻擊碎了這廳中的寧靜,如同一滴水珠墜入靜靜的湖面,頓時泛起陣陣漣漪,隨後水珠不絕,湖面也隨之波瀾蕩漾,這琵琶的音色清脆明亮,聲聲扣人心弦,彈指間,眾人不覺聽得癡了。
伴著琵琶聲響越來越迴旋悠揚,兩側的伴樂也開始緩緩響起,這綠衫女子隨之亦慢慢抬起了自己的面容。
啊!這人……居然是……桂月香!!
自百花樓分別後的兩個多月來,唐衛軒無論是白天思考還是晚上做夢,不知有多少次,在腦海中都不斷浮現出那婀娜的身姿和如桂花般的嬌美容顏。
雖說這次前來平壤陪同議和,自己心裡也多少盼著能否再次相見,甚至打算冒險再悄悄去一趟百花樓,以探聽消息的名義再見一見桂月香。但唐衛軒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剛剛來到平壤還不到半日,命運居然就已安排二人在這種情況下,再次不期而遇。
儘管唐衛軒滿臉詫異之色,但是廳內的眾人已大都被桂月香的容貌和琵琶聲所吸引,根本沒有注意到唐衛軒有什麼異樣。甚至連桂月香也是一直在專心致志地演奏,而根本沒有留意到唐衛軒的存在。
不知不覺間,一曲琵琶演奏已經悄然結束,桂月香停下了玉指,但眾人還依然被繞樑的餘音所吸引,久久未緩過神來,過了半響,大家才注意到一曲已畢多時,盡皆奮力拍手叫好。
沈惟敬捋著鬍子,意味深長地評價道:「沒想到,今日沈某何等有幸,不僅得識如小西大人這般的英雄豪傑,還飽聽了這異國的天籟之音。實在榮幸之至啊!」說完,立刻又舉杯敬向了小西行長。
小西行長聽到此話,也是非常地受用,陪著沈惟敬又乾了一杯。
飲罷,沈惟敬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看著桂月香問道:「不知此曲的曲名是?」
沈惟敬這麼一問,小西行長也似乎很有興趣,看起來他好像今天也是第一次聽桂月香演奏,豎起耳朵等待著桂月香的回答。
桂月香自演奏完之後又繼續低下頭,看不到表情,這時只好又再次抬起頭來:「回大人的話,此曲改編自中土古曲,原名叫做《玉樹後庭花》。」
同時,抬起頭來的桂月香,幾乎是面無表情地看向了坐在主桌上首的沈惟敬。
可桂月香這一眼看去,自然也就留意到了緊緊靠在沈惟敬下首的唐衛軒。
在見到唐衛軒的一剎那間,桂月香不由瞪大了雙眼,吃驚地幾乎忍不住直接站起身來,但望著也在注視著自己的唐衛軒,桂月香很快又恢復了鎮定,眼光也隨即輕輕地移開,只是用旁人不易察覺的餘光,繼續注視著唐衛軒。
在那看似漫不經心的目光中,似乎既含有無盡的驚喜,又飽含著焦慮、擔憂和一絲緊張。但在此情此景下,桂月香和唐衛軒二人都只能保持著沉默。無論千言萬語,也只能流淌於眉目之間。
唐衛軒也在不停地注視著桂月香,同時也從桂月香的目光中,讀到了一絲擔心與焦慮。
她,究竟在緊張什麼呢?是在擔心她妹妹桂百枝的安危?還是焦慮我們三人此行的目的?如果桂月香知道了她寄予厚望的大明天朝,居然派了自己前來議和,不知會多麼的絕望和憤怒。只一味注視著桂月香的唐衛軒,只在心裡惦念著對方,根本也沒有多想剛才桂月香回答的什麼曲名的事。
坐在唐衛軒下首的孫世祿因為並未見過桂月香本人,也不知道現在坐在自己面前的,正是桂百枝的姐姐。因此在聽到桂月香的回答後,自顧自小聲順著嘀咕道:「玉樹……後庭花……?莫不是……那首『商女不知亡國恨……』」
沈惟敬也不知是沒有聽過這曲名,還是故作不知,只是捋著鬍子一個勁兒地讚歎:「好曲!好曲!」
坐在沈惟敬一旁的小西行長雖不太懂音律,更不知這玉樹後庭花在中土有何典故,只是聽著這琵琶去,覺得十分享受,同時見廳內的眾將也都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於是就讓桂月香等人再奏一曲,以助雅興。
眾人聞聽小西行長發話,也都一個勁兒地叫好,盼著能再聽桂月香演奏一曲。
在大廳內所有人的熱切期盼中,桂月香收回了悄悄望向唐衛軒的餘光,面向著坐在上首的沈惟敬和小西行長,頷首道:「不知大人想聽什麼曲子?」
沈惟敬和小西行長對視了一眼,無奈誰也不太懂音律,因此也都一時不知道該點什麼曲子。
桂月香見狀,立刻善解人意地說道:「那小女子再自選一曲風格迥異的,為大家助興,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沈惟敬和小西行長不禁如釋重負,一齊稱善。
於是,桂月香又用玉手扶好琵琶,先似有似無地瞟了右首那名頭頂牛角盔的黑甲倭將一眼,而後又藉著起手的動作,在扭頭的一刻飽含深意地和唐衛軒對望了一眼。
唐衛軒也馬上注意到了桂月香不同尋常的目光,以及那目光中焦急地想要傳達某種暗示的意味。但是,桂月香究竟是想告訴自己什麼呢?
隨著琵琶聲的響起,眾人再次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桂月香的身上,這回的風格與剛才完全不同,比起方纔的柔情嫵媚,這次的曲調高亢了許多,時快時慢,氣勢萬千。
比起剛才的《玉樹後庭花》,這次的曲調明顯更加引人入勝,因此眾人都在聚精會神地仔細聽著,生怕漏掉一個音,根本無人再去理會坐在一旁、皺著眉頭冥思苦想的唐衛軒。
雖然沒有人注意到自己,但是唐衛軒絞盡腦汁,也是始終百思不得其解,桂月香先是看了那個黑甲倭將一眼,那似乎是個提示,但這黑甲倭將看起來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妥,看著三人時是一臉的殺氣,望向桂月香時倒是一臉的柔情。不過,這也說明不了什麼,畢竟在座不少倭軍將領在看向沈惟敬三人的目光中,也都一樣充滿了敵意。平心而論,自己看向他們的眼神,估計也和善不到哪裡去。何況當初自己還曾起誓早晚要手刃這個黑甲倭將。
那……桂月香究竟是在暗示什麼呢?
回想到當初和黑甲倭將初遇時的情景,是桂百枝的安危?還是當時相遇的百花樓?唐衛軒越想越著急,加上這曲調忽高忽低,忽緊忽慢,弄得無心聽曲的唐衛軒更是心煩意亂。
一旁的孫世祿倒是聽得很投入,甚至還隨著曲調的高低變化,用筷子輕輕地比劃著。心神不寧的唐衛軒忍不住伸手拿下了孫世祿還在比劃著的筷子,強行給他放回到桌上。
孫世祿見狀,詫異地回過頭來,有些不解的小聲問唐衛軒:「唐兄,怎麼了,你不喜歡這曲子?人家這首《十面埋伏》彈得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