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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山雨欲來-8 文 / 妄語臣

    看來此人就是平壤倭軍的主將,之前在告示上署名,被稱作第一軍團長的小西行長了。

    沈惟敬對於小西行長居然會說漢話這件事,的確也有些吃驚,但很快就緩過神來,滿面春風地用大明的平禮回道:「在下沈惟敬,久聞東瀛日本小西大人的盛名,今日有緣相見,沈某真是三生有幸啊!」

    主賓盡皆大笑,打眼看上去,小西行長和沈惟敬就如同多年未見的故交一般,熱情地相互請讓著,一同步入了正廳內最中央的兩個主席上。唐衛軒和孫世祿則依次坐在沈惟敬這側下首的兩個位置上。

    唐衛軒坐下後,略微觀察了一下,正廳內一共是三個桌子,兩邊的兩個次桌,做的都是些倭軍的高級將領等,而自己三人所在的主桌,一共是六個位置,大明和日本各佔三席。

    日本方面的主席上,坐的自然是小西行長,緊靠著小西行長下首,正對著唐衛軒位置的人,居然是個老和尚,身著一縷僧袍,正面如秋水般,深藏不露地向著正對面的唐衛軒點頭致意。

    見對方如此,唐衛軒也隨即朝著這位老僧點了下頭,算是回禮。再往老僧的下首看去,唐衛軒的兩手不由得緊緊攥起!

    原來坐在老和尚下首,正對著孫世祿位置的那人,居然就是當日在百花樓見過的那個黑甲倭將!

    那日唐衛軒躲在百花樓一層的櫃檯後,雖看不真切,但是此人頭盔上左右兩個碩大的「牛角」,卻是讓唐衛軒印象極為深刻。沒錯,那日在百花樓外不斷拍門,入門後又旋即離去的倭將,正是此人!

    現在,這黑甲倭將仍然身披百花樓那日所披的黑色甲冑,甲冑的胸前還有一個古怪的黃色圓形符號,坐在主桌的下首位置,一言不發。

    儘管這次黑甲倭將的甲冑上沒有像那日在百花樓時鮮血淋漓,但那兩隻眼睛依舊是殺氣騰騰地盯著唐衛軒三人。

    而最上首的沈惟敬和小西行長,還在相互客氣著,不停說著對方的溢美之詞,看起來一團和氣。

    唐衛軒面對著對面這個不動聲色的老僧,實在有些手足無措。孫世祿在唐衛軒的下首,倒也想試著和對方烘托一下晚宴的氣氛,但是一來語言不通,二來面對著對面凶神惡煞的黑甲倭將,也懶得自討沒趣。

    就在這時,唐衛軒對面的那位老僧趁著小西行長和沈惟敬談話的空隙,終於也開口了,只見他緩緩站起身,舉起桌前的一碗茶,環顧著沈惟敬等三人,說了幾句倭語。

    小西行長跟著幫忙翻譯道,「這是敝國的高僧——景轍玄蘇大師,他想以茶代酒,敬從天朝遠道而來的三位一杯,以表心意。」

    既然如此,唐衛軒和孫世祿都立即舉起桌前的酒杯,只待沈惟敬有所表示,二人也陪著正使沈惟敬一同起身,一飲而盡。

    但令二人意想不到的是,坐在上首主位上的沈惟敬卻壓根兒沒有碰自己面前的酒杯,而是先朝著對方笑了笑,頷首致意,然後坐直身體,兩手抱在胸前,微閉著眼睛,嘴裡開始默默地念著什麼。

    見此情景,已舉起杯子的唐衛軒、孫世祿實在有些不知所措,還有那位被稱作景轍玄蘇的僧人,也只好舉杯僵在那裡,正廳內的眾人也都轉過臉來看著還在旁若無人默默「唸咒」的沈惟敬,氣氛一時陷入了尷尬!

    這沈大人到底在搞什麼?!

    望著對面倭軍看過來的不解的眼光,作為沈惟敬侍衛、助手的唐衛軒和孫世祿,不禁鬧了個紅臉,心裡直埋怨沈惟敬不懂這最淺顯的禮數,大明的體面都被這傢伙徹底丟盡了。

    可誰也沒有注意到,還有一人在沈惟敬此舉後,略顯驚訝之餘,竟也跟著一起微閉雙目,默默念起「咒」來。

    此人就是坐在沈惟敬一旁的倭軍第一軍團長、平壤城的主將——小西行長!

    等了片刻,沈惟敬總算是念完了「咒」,又用右手在自己的額頭、前胸、左胸和右胸各處輕輕點了一下,最後滿臉帶著敬重之色,說了句:「阿門。」

    更讓唐衛軒兩人想不到的是,小西行長居然也跟著一同在自己的額頭、前胸、左胸和右胸各自輕輕點了一下,跟著沈惟敬一同念了句「阿門。」

    這可把唐衛軒二人看得不知所以,接下來的場景更是讓唐衛軒目瞪口呆,小西行長睜開眼後,臉上居然透著由衷地喜悅,直接站起身來,舉起滿滿一杯酒,興奮地喊著其他幾個陪桌上的倭軍眾將,看樣子是要親自帶頭,攜廳內所有的倭軍將領,一同敬沈惟敬三人一杯!

    雖然聽不太懂倭語,但與剛才多少有些客套的虛與委蛇相比,小西行長這次的語氣中明顯帶上了不少真情實意,彷彿沈惟敬真的是自己多年未見的故交一樣。

    廳內的眾人見主將帶頭,也跟著紛紛舉起杯來,一同向沈惟敬三人齊聲敬酒,本來還坐著的唐衛軒和孫世祿也隨著沈惟敬一同起身,共同接了這杯酒,一飲而盡。

    飲罷這杯,眾人盡皆大笑,剛才的尷尬氣氛瞬間被一掃而空,晚宴就這樣在忽然的尷尬後,又被小西行長的哈哈大笑聲,推向了更加熱烈的氛圍。

    唐衛軒和孫世祿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驚訝之色,朝廷果然是厲害啊!

    也不知是從哪裡找來了這位一位「大仙」,不僅通曉倭語,居然還會「唸咒」,連倭軍主將小西行長也被「咒語」所控,如此配合著沈大人,簡直是任其擺佈啊。

    二人還在感慨之時,小西行長又舉起了再次被侍女斟滿的酒杯,單獨敬向了身邊的沈惟敬,同時滿面紅光地用漢話說著:「沒想到大明也有我基督聖教的教友,餐飲之前仍不忘做禱告,真是天涯何處無知音!來,沈大人,咱們再乾一杯!」

    沈惟敬喜上眉梢地舉起酒杯,回道:「沈某也是萬沒想到,原來在東瀛日本,也有小西大人這般信仰西洋天主的豪傑,心中甚是高興!」說罷,即與小西行長對飲了此杯。

    唐衛軒二人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那套「唸咒」、手點前胸和「阿門」,是某個信仰天主的西洋宗教的餐前禱告儀式。

    沈惟敬飲罷杯中酒,兩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垂在胸前的掛鏈,一臉正色地說道:「不瞞小西大人,沈某無論在大明天朝,還是漂泊海外,每日每餐之前,都必會虔誠地禱告一番,感恩天主的饋贈,否則就寢食難安啊!」同時,又轉過頭,向著對面次席的景轍玄蘇,滿臉歉意地說:「方纔在下先行禱告,才好飲高僧的敬酒,享受小西大人的盛情款待,還望高僧莫怪。」

    景轍玄蘇在聽到小西行長的倭語傳譯之後,連連微笑擺手,示意無妨。同時又頷首說了幾句,大致是敬佩閣下信仰之誠,雖各有所信,但此等虔誠,也讓其十分的佩服。

    小西行長甚至一時興起,也一同介紹了自己的教名,叫做「奧古斯都」什麼的。沈惟敬也馬上舉杯回應,一本正經地告知對方自己的教名叫作「約翰」。

    坐在一旁的唐衛軒,聽著沈惟敬的這番對話,心中不禁冷笑:我們從義州出發至此,一路上大大小小,也一起吃過幾十次飯了,為何從來未見沈大人你做過類似的禱告?!看沈大人不也照樣吃得香、睡得甜嗎?!看這掛鏈,也是十分的眼生,估計也是今天赴宴前剛剛掛到脖子上的,轉眼間還給自己取了個教名,真的是撒謊都不用打草稿啊。

    但同時,唐衛軒也在奇怪,這沈惟敬是如何知道敵方主將小西行長信仰西洋天主的呢?

    一旁的孫世祿倒是腦子轉得快,聯想到之前沈惟敬在那塊木板前,看到那張插圖告示時露出的微笑,想必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有所打算了。

    唐衛軒當時雖未注意到沈惟敬的舉動,但是在心裡也不得不佩服此人居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能準確地投其所好,「約翰」?聽起來還真像是個洋名!遂對其察言觀色、隨機應變的本領開始刮目相看,不禁又重新暗暗打量了一番這位沈惟敬沈大人。

    記得聽韓千戶所說,此人原是嘉興的一個商人,機緣巧合,居然認識當今兵部尚書石星石大人家中的小妾,因朝中實在無人通曉倭語,於是就陰差陽錯得被舉薦為此次「議和」的正使,前來平壤,與倭軍談判。原先只見此人尖嘴猴腮、面目可憎,一路上也有些仗著是此番議和正使的身份,作威作福,抬著架子。

    但實在沒想到,這位沈大人居然還有這麼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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